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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故事】 秋菰有米亦可饱,哀哀如此将安归 ——至微之怀 陆游有一首诗,诗题叫做《夜闻姑恶》,其中有两联写得特别好——“天地大矣汝至微,沧波本自无危机;秋菰有米亦可抱,哀哀如此将安归”。天地之大,人之渺小,风雨江山,孤怀之悯,亦只落得个天地漂泊。虽亦可归去桑梓,然世情衰竭,哀哀余怀怎生归? 对于陆游这样士大夫阶层的人,处在南宋那样的政治氛围之中,自然会生出许多感人肺腑的家国之叹,其中包蕴着凄凉悲怆的人生感受。连他这样的人都自言自己是“至微”之身,更何况对于生活在底层的人,恐怕更应觉得渺小之极了。 然而渺小之人亦有共同的情怀,那就是桑梓之情。我一直觉得,“落叶归根”恐怕是中国传统伦理文化中是最有代表的思想了。每一个中国人的心里都或浓或淡地沉湎着这样的桑梓之情。年龄越大,这样的情感也会体现得更加强烈。大而言之是家国,小而言之是故园,这是基于宗族观念和儒家孝道思想而衍生出来的伦理观念。 生活在现代社会里的人是幸福的,因为便利的信息交通很容易就能抚慰着人对于故园亲人的思念之情。然而基于生存而离开家园的人,在忙碌与繁华之中又会暂时淡漠自己的故园之思,尤其是年轻的时候。 我是幸运的,因为我就生活和工作在自己的家乡。虽筑室于山城,然距儿时的老家并不远,甚至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每天回到从小长大的那一块小天地,无须感受天涯万里之悲。年轻的时候,回到老家的次数较少,除了因为自己的家庭和事业外,确切地说是因为自己心里不愿意。那时觉得那一块封闭沉闷、老山老水的小地方没有新鲜感,激不起心中的热情。 事情的变化似乎是从父亲生病后开始的。在医院照顾父亲,忽然之间就感觉眼前这个男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在他可预期的剩余生命里似乎在情感上呼唤着身为儿子的我应该给予故园以更多的关怀,或者说不自觉地唤醒了自己心灵深处对于从小长大的那一块地方的情感——那一年,我四十五岁。 父亲去世的那年的冬至日,兄弟姐妹都聚在老家,为父亲操办“三七”之祭。焚香、点烛、供果、伏拜之际,陡然间眼眶潮湿,悲不能咽,本能地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在情感上似乎忽略了什么。看着伤心痛哭的母亲,心中暗问自己——这些年,为亲人你都做了些什么? 事后,我就写了一首词,题目叫做《御街行—祭先考》: 阴阳两界何由见?日日里、潸潸念。浮萍随势任飘零,多少人间忧患。悲兮悲莫,西山无语,风雨寒冬泫。 生涯八百长耶短?尽目送、浮云幻。悠悠谁睹夜台魂?今古家家沉湎。龛前遗像,焚香三拜,红烛青烟颤。 父亲去世后,母亲不愿意随儿子离开故居,因为她不能适应山城的生活。然而悲伤之后的寂寞和孤独感正在侵蚀着她,有时候我分明看见她会长时间地发呆。为了改变这样的现状,也为了母亲的健康,我决定每个周末都要回到故居陪伴她——现在我还无法做到与她每天相伴,因为我的妻子,我的孩子也还需要我的陪伴——尽可能让她心中有所慰藉。 记得一个星期天傍晚,我对母亲说我要回去了,第二天要上班。母亲在村口送别我——恐怕这是此生第一次感受到母亲送别儿子离开时的情景——她眼里、心理分明有一些悲怨。然而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向我挥一挥手。那一刻,我说不出心中的感觉,掉头迈步,孑然离去。当天晚上,在书房的台灯下仔细回味母亲的形象,理了理自己的思绪,就写下了如下一首词: 木兰花-孝之殇 日暮怕闻乌鹊怨,乡路北风萱草断。秋落叶,子规魂,浊泪袖衫空拭挽。 在浚有泉归又去,无奈可怜千万绪。何时反哺白头心?垂涕一抔松柏处。 当行为成为一种习惯之后,你或许就会留心你周围的一切自然之物,一花一草,一水一山,一个个熟悉而似乎陌生的面孔,每一样都具有了因年龄增长而侵染情感和理性思维之后的别样感受。此时,或许你才会真切地体会到这些平凡的事物对于你来说有着怎样的意义。 对于门前种植的瓜果,我会写下如下的诗句: 当时果臝宇边生,小大琳琅挂短棚。 饱腹何须龙凤胆,些微佐酒也怡情。 丝瓜黄朵竹篱中,草木离离远近同。 枝叶关情何处好?方塘锦鲤一屏风。 ——《田园二首》 对于农田劳作,我会换一种思想和心情来看待: 老夫聊作田头客,顶笠挥镰汗雨中。
碗里无嫌三白饭,黄金难买好秋风。 何人耘作比丘田,卖与菩提价八千。
莫谓红尘多善举,心诚到底不为仙。 ——《刈稻二首》 苏轼贬到黄州时,自筑“雪堂”,开辟“东波”,那种“莫嫌荦确坡头路,自爱铿然曳杖声”的闲适心态是很能打动读者的。偶尔我也会学学他,爬到小时候常去砍柴的山上,身后跟着我的侄子。旧地重来,感受自然不同,一切都觉得熟悉而亲切,完全不是小时候的感受: 穹形静卧故园冬,云雾天低竹木峰。 变幻人间多少世,沉心不语只从容。 ——《龟背山》 竹木苍苔小径行,樵夫不见只闻声。 今番蹑步松风岭,指点山头品类名。 ——《山行》 破晓门前但爱山,一声长啸耳边还。 云霓惠我多情客,妩媚回眸是这般。 ——《晨起看山》 这种心态不只是休闲时的轻松和回味,每到秋冬时节或有时候遇到曾经的故人,想到岁月淘洗掉的一些美好的记忆,心中便生怅惘之情: 东篱黄叶北风寒,犹恋疏枝瑟瑟弹。 不忍飘零无定处,为伊垒作小丘坛。 ——《葬梨魂》 体性轻柔,正蕊黄,捻指尖、香盈袖。斜阳怜爱怨秋风,零落芳魂瘦。 应道生涯悖谬。算当初、青梅不嗅。木樨羞见,点点斑斑,眉弯依旧。 ——《忆故人--故园桂花》 桑梓情怀不能止于对故园风物的耽吟和对于长辈们的孝心,和谐的宗族观念同样也是应该极力倡导的。中国人的节日家宴是很热闹的。正月里,整个家族人员聚在一起,杯盘交错,敬酒拜礼。此刻似乎模糊了年岁所带来的隔阂以及生存带来的压力,有的只是人伦之乐。我的母亲和叔婶似乎也明白这个道理,当我与众兄弟们斗酒的时候,叔叔也会参与(父亲在世时也会如此),并且毫不相让,而母亲与婶婶就会坐在旁边笑着看我们的热闹。为此我曾写过一首诗来抒发这样的感受: 与众昆弟宴饮有寄 萱堂有宴棣华亲,齿岁当如不老春。 万事拳归哥俩好,安能量浅白头人? 在大时代里,我自然是个 “至微”之人,事业平凡,生活平凡。然而我不会产生如陆游一样 “哀哀如此将安归”的感喟,因为我的故园就在我的身边,就在我的心里,所以我会尽可能地给予身边的亲人以情感的慰藉。 愿我的母亲,我的兄弟姐妹们,健康长乐!愿我的故园越来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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