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采春与《罗唝曲》 雷于怀 《全唐诗》收有刘采春《罗唝曲》六首,全为五言绝句。 关于刘采春与《罗唝曲》,晚唐人范摅在《云溪友议》中有较长一段记述。原文是:“(元稹)乃廉问浙东,别涛(指薛涛——引者注)已逾十载,方拟驰使往蜀取涛。乃有俳优周季南、季崇及妻刘采春自淮甸而来。善弄陆参军,歌声彻云,篇韵虽不及涛,容华莫之比也。元公似忘薛涛,而赠采春诗曰:‘新妆巧样画双蛾,谩裹常州透额罗。正面偷匀光滑笏,缓行轻踏破纹波。言辞雅措风光足,举止低回秀媚多。更有恼人肠断处,选词能唱《望夫歌》’。《望夫歌》者,即《罗唝》之曲也。金陵有罗唝楼,即陈后主所建。采春所唱一百二十首,皆当代才子所作。……采春一唱是曲,闺妇、行人莫不涟泣。且以藁砧尚在,不可夺焉。” 这段文字,讲到元稹与薛涛有旧情,想派人去蜀接来,后一见刘采春,就把薛涛忘了;写诗向刘示好,想占有她,但因她有丈夫(“藁砧”为“夫”之隐语),“终不可夺。”这不过是文人附会风流韵事,不足为信。因为元稹比薛涛小二十岁左右,钦慕有之,恋情是无论如何不会有的。元稹到浙东为官时,薛涛已六十余岁,怎么还会“拟驰使往蜀取涛”呢?倒是有关刘采春的记述,为后人提供了一些难得的历史信息。 刘采春,中唐人,与元白同时,生卒及故里均不详。她是一位女艺人,能演参军戏,还会唱歌,一唱《罗唝曲》,竟能使“闺妇、行人莫不涟泣”。她与丈夫周季崇等组织戏班,四处演出,先在淮甸,后到浙东,深得元稹赏识。《全唐诗》收的六首《罗唝曲》,不是刘采春所写,而是民间文人创作,经刘采春演唱而流传并保存下来。 唐代商业比较发达。商人妇成为一个较大的群体。“商人重利轻别离。”嫁与商人,离多聚少,自然会带来无尽的相思与痛苦。《罗唝曲》六首,表达的正是这一主题,具有比较广泛的社会基础,加之刘采春演唱得好,因而能够引起普遍的共鸣。“罗唝”为当时俗语,意即“来啰”,有盼归之意。《罗唝曲》系民间之作,可能经过多人的琢磨与修改,在艺术上比较成熟,确有许多值得学习借鉴的地方。历代诗评家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六首中以其一、其三、其四、其五最佳,写得各有特色。 其一“不喜秦淮水,生憎江上船。载儿夫婿去,经岁又经年。”写一位年轻的商人妇思念远行的丈夫,思而不见,怨恨自生。诗却不直接写对丈夫的怨恨,而是将这种怨恨转移到并无感情的水与船上,好像是它们无端地载去了夫婿,给自己带来相思的痛苦。这样的情感表达,既显得天真可笑,又显得委婉蕴藉。这种写法,前人诗中并不多见。从修辞角度讲,这也是一种“移情”手法。施肩吾“自家丈夫无消息,却恨桥头卖卜人”《望夫词》,用的就是这种移情手法。全诗短短四句,起得突兀,收得断然,无铺垫,无修饰,直抒胸臆,意尽言止;加之全是口语,富有民间生活气息,读来亲切感人,惊叹不止。清人潘德舆赞为“天下之奇作”(《养一斋诗话》),管世铭认为“虽使王维、李白为之,未能远过”(《读雪山房唐诗抄》)。 其三“莫作商人妇,金钗当卜钱。朝朝江口望,错认几人船。”如果说上一首重在写“怨”,这一首则重在写“盼”。经年不归,朝夕思盼。怎么办?只有寄希望于占卜。古人占卜喜用金钱,以钱之反顺定凶吉。商人妇却用金钗当卜钱,大约因为钗为头戴之物,随时随地,欲卜即可取用。由此可见商人妇占卜甚勤。占卜之后,还要到江口候望,可见盼归之心多么急切!“朝朝”,写望之频;“错认”,写情之迫;“几人船”,写候之久。寥寥数字,使商人妇急切盼归的形象跃然纸上。这种写法,为温庭筠“过尽千帆皆不是”(《望江南》)、柳永“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八声甘洲》),提供了有益的借鉴。 其四“那年离别日,只道住桐庐。桐庐人不见,今得广州书。”这一首则从“盼归”转到“失望”了。“那年”,可见离别不止一、两年了。那年离别,说是住在桐庐(今属浙江)。盼归不得,亲自去寻,寻到桐庐,却找不到人,反而收到从广州寄来的书信。桐庐到广州,相距数千里,岂不是愈行愈远了么?行踪不定,归期无望,痛上加痛,愁上添愁,叫人如何承受得了!这种写法,古人诗中常用。如陆机“昔者得君书,闻君在高平。今者得君书,闻君在京城”(《为周夫人寄车骑》);张仲素“欲寄征衣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秋闺思》其二);张潮“妾梦不离江水上,人传郎在凤凰山”(《江南行》。) 其五“昨日胜今日,今年老去年。黄河清有日,白发黑无缘。”夫妻分离,久而生怨;怨之无益,只好期盼;愈行愈远,令人失望;青春辜负,唯有悲叹。《罗唝曲》数首,虽各自独立,又可连续成篇。其五就是则重写悲叹。全诗皆用对比手法。昨日与今日、今年与去年、黄河与白发,两相对比,说明青春在一天天消逝,容颜在一天天衰老,时光的力量,谁也无法抗拒。对于商人妇来说,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黄河有日再清,白发无缘重黑。这是商人妇无可奈何之后,发出的近乎绝望的悲叹! 刘采春将这几首《罗唝曲》连起来演唱,自然能够感动那些有着同样遭遇的闺妇、行人,使他(她)们流下伤心的泪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