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扬之水 于 2019-6-26 00:12 编辑
杜牧诗歌的怀古意识 当诗人将自己对历史进程的感性认识渗入诗歌创作中时,他们的诗歌往往表现出一种怀古意识,诗歌在大的时空背景下具有了凝重深邃的思想内涵和开阔高远的意境。晚唐诗人杜牧的诗歌包含着浓厚的怀古意识,这不仅仅体现在杜牧大量咏史诗的创作上,在诗人其它题材的诗作里也得到了反映。杜牧的诗歌呈现出对历史人物、事件尤为关注的整体意识,因而其诗常能于质朴的文字下生发出耐人寻味的意蕴,即便是文字华丽的篇章也由于承载了历史内涵不失深幽冷峻之意味。诗人诗歌的现实主义特色、爱国主义情怀主要是通过咏史怀古、引古鉴今来表现的,后者对杜诗艺术风貌的形成亦有影响。可以说,杜牧诗歌之所以能在群芳争艳的唐代诗苑里一枝独秀,峭健中有豪宕、流丽中见深隽,这股怀古意识当不容忽视。 杜牧的咏史诗最直接鲜明地体现了诗人的怀古意识。步入杜牧的咏史诗世界,首先,一股王朝更替、世事变幻之叹迎面而来。以杜牧名作《泊秦淮》为例,该诗通过感慨商女歌唱亡国之音指斥了统治者的荒淫亡国,以艳笔叹史事是这首诗的成功之处。全诗清丽绮美的风格因引史入诗生发出深远凝重的意境。清人沈德潜在《说诗啐语》里盛赞《泊秦淮》是唐人绝句中的“压卷之作”。 再如《登乐游原》: 长空澹澹孤鸟没, 万古销沉向此中。 看取汉家何事业, 五陵无树起秋风。 起句以沉著苍远之笔写天空远景,历史的沉浮遂被纳入浩淼的宇宙空间,令人不禁感到王朝兴衰、世事起伏都有其必然规律,万古的沧桑变幻也不过是宇宙间的须臾而已。正因如此,昔日赫赫有名的大汉王朝只在历史的长河中留下瞬间的辉煌,而今可供凭吊的只有见证王朝兴衰的五陵秋树。同样,杜牧在《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亦流露了这种思想: 六朝文物草连空, 天淡云闲今古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 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 落日楼台一笛风。 惆怅无因见范蠡, 参差烟雨五湖东。 帝王的改朝换代已是屡见不鲜的现象,统治者的穷兵黩武、荒淫无度葬送了他们的王朝,如今那些历经六朝战乱血雨腥风的名胜古迹虽还健在,但历史的天空已云淡风轻、照旧前行。诗人在政治上遭受排挤,难以施展抱负,这种世事无常、古今同一的时空感遂令他对避离时事的隐士生活产生了强烈向往。清人薛雪在《一瓢诗话》中赞杜牧的《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是“直造老杜门墙”。杜甫诗笔力沉著深厚,有雄浑健拔之气。杜牧的这首诗起句、结句均寄古思于景、借景抒情,不仅情思古幽高远,意境亦愈发浑厚开阔,其诗气格当不逊杜甫诗歌。 其次,杜牧咏史诗着重论述了历代宫廷政变、王朝覆灭这类重大政治事件,指出帝王将相的穷奢极欲、贤愚不分是导致悲剧的主要原因,并借此对悲剧里的“红颜祸水”表示了惋惜同情。这其中以本朝史事鉴当朝时政,引发安史之乱的唐明皇与杨贵妃是杜牧吟咏的主要对象,有《过骊山作》、《华清宫三十韵》、《过华清官三绝句三首》、《华清官》、《经古行宫》等七首诗。诗人揭露了统治者“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的荒淫奢侈,提出“君王若悟治安论,安史何人敢弄兵”(《咏歌圣德远怀天宝因题关亭长句四韵》)这一严肃的政治主题,亦把国家动荡、战乱灾害的责任者明确地归咎到唐玄宗身上,此处的杜牧无疑是具有开阔的胸襟和客观的眼光。当然,杜牧也保留了对李、杨二人爱情悲剧的一份同情,写下了“先皇一去无回驾,红粉云环空断肠”这样伤感的诗句。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悻名”,杜牧留给人们的似乎便是这样一位放荡不羁、行为无检的风流才子形象。事实上,从杜牧的咏史诗来看,他对女性抱有深深的理解与同情。自古以来,统治者之间的竞相攀比、巧取豪夺使女性成为真正的受害者。杜牧清楚地认识到这一点,因此他借《金谷园》、《金谷怀古》两诗哀悼刚烈不屈、自杀殉主的绿珠的同时,也对息夫人的遭遇寄予了同情(《题桃花夫人庙》): 细腰宫里露桃新, 脉脉无言度几春。 至息竟亡缘底事, 可怜金谷坠楼人。 息夫人被楚王灭息国时掳去,多年不肯开口说话,甚至在她为楚王生了两个儿子后也沉默如先。后人论此诗时多理解为杜牧指责息夫人不能像绿珠那样为主守节,如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中即日:“不言而生子,此何意耶?绿珠之坠楼,不可及矣。”沈氏之言代表了大多数封建文人的女性贞操观。杜牧则有他独到的看法,“脉脉无言度几春”包含了他对这位薄命佳人的同情,“至息”一语也并非如人所想,是杜牧“红颜祸水”论的例证,和前面的安史之言一样,杜牧认为息国灭亡的真正原因应在于息国国君的昏庸无能。末句“可怜金谷坠楼人”,诗人又由息夫人联想到同样因美丽导致灭门之祸的绿珠,她们都在宫廷斗争中沦为了牺牲品。此外,杜牧亦针对统治者的贤愚不分、懦弱无能发出了感叹(《春申君》): 烈士思酬国士恩, 春申谁与快冤魂。 三千宾客总珠履, 欲使何人杀李园。 春申君不肯接纳朱英的建议,听信李园而最终为李园所杀,酿成悲剧。晚唐政权为宦官把持,皇帝多懦弱无能,更受宦官挟制,杜牧亦希望借此诗使当政者引以为戒,采纳群贤之言,适时果断地清除身边小人,而诗人自身怀才不遇的难言之隐或许也包含其中。 第三,杜牧的咏史诗还针对历史上的著名战役展开议论。如他的《赤壁》诗将“东风”这一天时条件作为决定赤壁战役胜负的关键,使人们对赤壁之战的关注由诸葛亮、周瑜的军事才华转向天气这一决定因素,可谓独具慧眼。同样,他在《题乌江亭》诗中也以“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道出了对刘、项之争的新看法。杜牧的这些见解展示了他杰出的军事才能,反映了诗人欲一显身手、为国效力的心理。现实生活中,这位写下《罪言》、《原十六卫》、《战论》、《守论》等多篇论兵文章的大诗人亦有过施展抱负的机会。会昌三年四月,宰相李德裕欲讨伐自称留后的前昭义节度使侄刘稹,杜牧上书李德裕用兵之计,不过数月,唐军即覆其巢穴。 当然,诗人对历史的积淀和生命的感悟并不总是以直接歌咏史事的方式来表现的,在诗人的许多感怀诗、交游诗、赠别诗中,我们也能体会到“史”的分量。大量引用史事典故加强时事论证是这些诗歌怀古意识的一个特点。如五言古诗《杜秋娘诗》写杜秋娘由李锜妾至为宪宗姬人再为漳王保姆,后因皇子被废而流落民间的一生。该诗前半部分讲述杜秋娘青春红颜时的美丽得意与年老后的贫苦无依,具有晚唐青楼文学华丽铺陈的典型风格。但诗风至后半部分则大为转变,春秋陈国的夏姬、越国西施,汉文帝母薄姬、汉景帝母窦太后、汉景帝妃唐姬等诸多命运沉浮的女性均被杜牧拿来作为“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的实例。“女子固不定,士林亦难期”,杜牧随后又列举了春秋齐国的管仲、周朝的吕尚以及孟子、孔子、李斯等“士林”名贤的时运转变,几乎句句论古,这些史事典故的大量引用给全诗注入了一种悲凉凝重的史事氛围,使杜秋娘个人命运的沉浮不定和整个历史的变幻发展相结合,深化了诗中虚无迷茫的情绪色彩。《杜秋娘诗》的前半部分可谓风华绮靡,到诗的后半部分,杜牧则明显转入一种对历史的陈述思考,在叙事风格上偏重冷峻与散文化,于诗中运用一些历史典故,增添了诗歌的深峭之感。 文人士大夫的建功立业思想令杜牧渴望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因此,帝王将相、前辈英雄的功勋事迹也在他的交游诗、赠别诗中频频出现。如他在《送杜颤赴润州幕》中满怀激情地写道: 少年才俊赴知音, 丞相门栏不觉深。 直道事人男子业, 异乡加饭弟兄心。 还须整理韦弦佩, 莫独矜夸玳瑁簪。 若去上元怀古去, 谢安坟下与沉吟。 诗中的杜颤是位意气风发的少年才俊,诗人热情地勉励他以东晋谢安为榜样,成就一番功名事业。然而,面对晚唐颓危的政治气候,杜牧自己也无能为力,“酣酣天地宽,倪倪嵇刘伍”(《雨中作》),嵇康、刘伶这类任情适性的前贤成为与杜牧共度失意的知音。更多的时候,杜牧对古人的缅怀包含了一种“昔人已逝、功业不再”的惆怅。似为杜牧晚年之作的《赠别》诗明显地流露出对尘世功名的怅惘之情:“眼前迎送不曾休,相续轮蹄似水流。门外若无南北路,人间应免别离愁。苏秦六印归何日,潘岳双毛去值秋。奠怪分襟衔泪语,十年耕钓忆沧洲。”而在另一首《齐安郡晚秋》诗里,“可怜赤壁争雄渡,唯有蓑翁坐钓鱼”则道出了历史对英雄的湮没,语调尤为萧索苍凉。 杜牧所处的晚唐是一个日暮西山的时代,国家政局动荡、战乱频频,百姓生活卜分困苦。面对王朝这种颓危的形势,具有忧患意识的杜牧似乎更愿意将眼光投到遥远的过去,无论是古人的荣耀辉煌还是落寞失败都能给处于王朝末尾的杜牧以启迪感悟。杜诗的成就也许很大程度同诗人的怀古意识契合了晚唐这个即将走下历史舞台的朝代,这是杜诗耀眼于晚唐诗坛的先机。 (摘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