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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词十法疏证》（三） 任中敏 二造语 可作乐府语、经史语、天下通语。 未造其语，先立其意，语、意俱高为上。短章辞既简，意欲尽；长篇要腰腹饱满，首尾相救。造语必俊，用字必熟。太文则迂，不文则俗；文而不文，俗而不俗。要耸观，又耸听，格调高，音律好，衬字无，平仄稳。 按以上乃可作之语三种。乐府语指文雅之语，义详下文“构肆语”条。 王氏《曲律》中有“曲禁”四十则，经史语其一也。王氏之所禁，而为周氏之所尚，于此亦可见元明曲境变迁之一斑矣。盖元曲恣肆奇诡，无所不至，经史百家，俱供驱遣；明以后曲，境地愈趋愈窄，同一经史语，一尚之而一禁之者，此也。又所谓经史语，可作两解：一指经史成语，即下文所谓“全句语”曲中不妨引用；一指经史句法，则曲中无模仿馀地。黄周星《制曲枝语》云：“曲之体无他，不过八字尽之，曰‘少引圣籍，多发天然’而已。”其意盖谓曲中须少用文言，多用语体。“圣籍”云者，不应指经史成语，特指经史中之句法与材料耳。 天下通语，指当时天下通行之语言。原书周氏自序中赞关、 郑、白、马之作云“韵共守自然之音，字能通天下之语”，即谓此也。王氏《曲律》云：“北曲方言时用，而南曲不得用者，以北语所被者广，大略相通，而南则土音各省郡不同，入曲则不能通晓故也。”其说并足为證。 “ 辞既简，意欲尽”，“尽”乃详尽之意，谓辞既已简，意则不可以不详备周至；非谓穷尽，可以一泄无馀也。 “ 腰腹鲍满”即元乔吉所谓“凤头、猪肚、豹尾”之“猪肚”也。“首尾相救”即王氏《曲律》论句法中所谓“上下引带”之说也。至清人刘熙载《艺概》，则易首尾舆腰腹为始、中、终，谓“始要含蓄有度， 中要纵横尽变，终要优道不竭”。“纵横尽变”即寓于饱满之中。 “文而不文，俗而不俗”，是曲之自然态度。盖词经解放而为曲，原以能俗为主，但曲为合乐之韵文，曲调之句法又釐然有定，若一味求俗，至于纯用语体，则又势难处处合调，虽有衬字辨法，终不足以救济，有非杂以文言不可者。于是曲中以俗为主，又须以文为辅，一种不文不俗，亦文亦俗，文而不文，俗而不俗之情形，乃一定而不可移易矣。周氏谓“太文则迂，不文则俗”，犹非探源之说。 “音律和”，明陈所闻《北宫词纪》所引作“音律好”。《词纪》卷端 列（〈古今品词大旨》一篇，即转载十法之大概也。 不可作俗语、蛮语、谑语、嗑语、市语。 按自“俗语”以下，共列不可作之语十三种。俗语、谑语二禁，徵之元人之作，或周氏己作，皆不合，不必禁也。下文既有“构肆语”一条，则此处之俗语更可省。蛮语指粗蠢狠戾之语，嗑语指唠叨琐屑之语。 方语:各处乡谈也。 按周氏主张作天下通语，而不主张作市语舆方语，为其易时易地，人多不解也。王氏《曲律》“杂论”云：“世有不可解之诗，而不可令有不可解之曲。曲之不可解，非入方言，则用僻事之故也。”又王氏“曲禁”之中，亦有“方言他方人不晓”一条。此虽与元曲情形多所不合，但用意实至正且当。黄周星《制曲枝语》云曲有三易：“可用衬字衬语，一也；一折之中韵可重押，二也；方言俚语皆可驱使三也。”可见曲家自来不禁方言。元曲之中，又向以词料丰富、文质杂揉为贵者，方言当愈非其所禁也。然语言虽极应入曲，而所入者为天下通语，则天下尽通，后世易晓；若为市语方言，则虽便捷一时，称快一地，要无以明于天下后世，是自限其文字之作用矣，可乎？今曰展玩元曲，每苦于所有当时方言，不能尽解，因而减兴。可见曲家用语，宜通宜方，孰利孰害矣。说者或指元曲当行，乃全赖当时方言，且勖今人制曲者，必以元方言入曲，谓不如此不足以入元人之室。斯真固蔽之论也。夫曲之所以为曲，乃在以语易文，平添亲切晓畅、疏落俊爽之趣耳。元曲之所以为元曲，固在体魄之雄深豪迈，气机之浩荡激越，岂专恃乎当时一二方言欤？今人为曲，若入今时方言，犹可说也；若专以掇拾元语为贵，而他无所有，即谓已得元音者，是还珠而藏椟也，其终不能入元人之室矣。 书生语:书之纸上，详解方晓，歌则莫知所云。 按书生语指典重晦涩之言，即王氏“曲禁”中之“太文语”与“太晦语”两条也。“曲禁”中另有“书生语”一条，则指语有八股气者，盖别一义。 康刻《太和正音谱》于此节末句“歌则”二字作“遽则”未是。 讥谐语:讽刺，古有之。不可直述，托一景,托一物可也。 按讥诮语指措辞刻薄、局度褊狭之语。元曲托景物以作讽刺之用者，能举之例，惟曹明善〔岷江绿〕《赋长门柳》二首，所以刺丞相伯颜者也。明曲中除杂剧、传奇不计外，散曲如王磐之〔朝天子〕，以咏喇叭刺当时权阉，亦是其例。然而散曲之中，虽在明人， 此等作亦不多见。盖曲尚显豁疏放，大抵以嬉笑怒骂出之，尽情直述而已，不暇掩饰，亦毋庸避忌。诗教之中，词多得比兴，而曲多得赋，固为不可掩之迹也。 全句语:短章乐府，务头上不可多用全句，还是自立一家言语为上；全句语者，惟传奇中务头上用此法耳。 按“全句语”指引用成语而整钞全句，不加剪裁者也。务头之说详下文。 枸肆语:不必要上纸，但只要好听，俗语、谑语、市语皆可。前辈云，“街市小令，唱尖新茜意”、“成文章曰乐府”是也。乐府、小令两途，乐府语可人小令,小令语不可人乐府。 按“枸肆”犹勾拦之谓，扮演杂剧，游戏娱乐之所。枸肆语谓枸肆中通行之曲中谰语也。“要上纸”即上文要耸观之说，上纸所以观耳。《北宫词纪》载《品词大旨》注枸肆语云:“可听不可上纸。” “前辈云”以下，见燕南芝庵之《唱论》中，原文曰：“成文章曰‘乐府’，有尾声名‘套数’，时行小令唤‘叶儿’。套数当有乐府气味，乐府不可似套数。街市小令，唱尖新倩意。”此《唱论》数语，如《阳春白雪》、《辍耕录》、《太和正音谱》、《北宫词纪》诸书皆载之，惟字句各本有异；《辍耕录》删去“街市”至“倩意”十一字;《正音谱》从十卷本《阳春白雪》，“尖新”作“尖歌”；《北宫词纪》所载，于“成文章”上有“元赵子昂云”五字，是周氏所谓“前辈”，即指赵孟頫也。周氏作“茜意”，馀本作“倩意”，“茜”与“倩”，曲中每通用，《阳春白雪》载刘秉忠〔乾荷叶〕末句，“直恁风流倩”，《雍熙乐府》即作“茜”，是其證也。揣文意，应谓乐府断不可似套数与街市小令，因二者祇取歌唱尖新，足以乐意，而不顾词句如何也。盖既曰“成文章曰‘乐府’”，即谓乐府之文字，必经过文学上之陶冶。彼成套之长词，与街头之俚唱，但取声音荡人，多无文理，乐府顾能似之哉！此处所谓“小令”，专指市井小曲而言，非普通词曲中之所谓小令也。故王骥德《曲律》卷三论小令曰：“周氏谓‘乐府、小令两途，乐府语可入小令，小令语不可入乐府’，未必其然。渠所谓小令，盖市井所唱小曲也。”康刻《太和正音谱》于周氏“乐府语可入小令”两句改作一句曰：“乐府语可作乐府。”盖未明此处小令之所谓，故改原文成囫囵语也。 据此，周氏所谓好曲子者，其词必成文章，必为成文章者始许其当乐府之称。彼街市小令，固无文章，即素与单词并行之套数，亦鲜有文章可言，故亦将其与乐府分开说。观下文第四法用字内， 有“套数中可摘为乐府者能几”一语，乃益知周氏之旨，颇重单词之小令，指普通所谓小令。而下文四十首定格，决非贸贸然选定者矣。 张打油语:吉安龙泉县水淹米仓，有于志能号无心者，欲县官利塞其口，作〔水仙子〕示人，自谓得意，末句云:“早难道水米无交。”观其全集，自名之曰乐府，作者当以为戒。 按曲之为曲，遣辞既容语体，取材又极广袤，作者不慎，动易流于俗恶粗鄙一途。赖有前此二戒，乃应知质朴放旷之中，仍以意趣为重，便避去许多邪魔恶道矣。 双声叠韵语:如“故国观光君未归”是也。夫乐府贵在音律浏亮，何乃反入艰难之乡？此体不可无，亦不可专意作而歌之，但可枸肆中白念耳。 按“故国观光君未归”乃当时曲中语，嫌其叠用双声叠韵之字面，读之难听也。此类之尤甚者，如元梨园黑老五作〔粉蝶儿〕套，全集《中州音韵》而成，“从东陇风动松呼，听叮咛定睛睁觑，望苍茫圹广黄芦”云云，见《词林摘艳》等书，盖徘体而又恶道者矣。 康刻《太和正音谱》中，“君未归”作“君倦归”。非。末二句作“亦不可专意作，姑备一家之体，只好于枸肆中念耳”。 六字三韵语:前辈《周公摄政》传奇〔太平令〕云“口来豁开两腮”，《西厢记》〔麻郎么〕云“忽听一声猛惊”、“本宫始终不同”，韵脚俱用平声；若杂一上声，更属第二著。皆于务头上使。近有〔折桂令〕，皆二字一韵，不分务头，亦不喝采，全淳则已；若不淳则句句急口令矣,所谓画虎不成反类犬也。殊不知前辈止于全篇中务头上使，以别精粗，如众星中显一月之孤明也。可与识者道。 按陆眙典钞本于“若杂一上声”句之“杂”字下多一“出”字。原书周氏自序云:“其杂则有六字三韵，‘忽听一声猛惊’是也。”又罗宗信序云：“有四字二韵、六字三韵者，皆位置有定，不可倒置而逆施。”又按郑光祖有《辅成王周公摄政》杂剧，见《古今杂剧三十种》内，末一折〔太平令〕原句云：“将口来豁开至两腮。”王实甫《西厢记》第一本第三折〔麻郎儿〕么篇原文云：“忽听一声猛惊，原来是扑剌剌宿鸟飞腾。”第二本第四折前调原文云：“与本宫始终不同，又不是清夜闻钟，又不是黄鹤醉翁，又不是泣麟悲凤。”元陶九成《辍耕录》载虞集于宴席上闻歌儿唱一句两韵之〔折桂令〕，“博山铜细袅香风”云云，爱其新奇，时席上适谈三国蜀汉事，乃赋〔折桂令〕云：“鸾舆三顾茅庐，汉祚难扶，日暮桑榆。深渡南泸，长驱西蜀，力拒东吴。美乎周瑜妙术，悲夫关羽云殂。天数盈虚，造物乘除。问汝何如，笑赋归欤。”皆二字一韵，谓之短柱体。 明沈德符《顾曲杂言》云：“元人周德清评《西厢》云六字中三用韵，如‘玉宇无尘’内‘忽听一声猛惊’，及‘玉骢娇马’内‘自古相女配夫’，此皆三韵为难。予谓古、女仄声，夫字平声，未为奇也，不如‘云歛晴空’内‘本宫始终不同’俱平声，乃佳耳。然此类凡元人皆能之，不独《西厢》为然。如春景时曲云‘柳绵满天舞旋’，冬景云‘臂中紧封守宫’，又云‘醉烘玉容微红'，重会时曲云‘女郎两相对当’，私情时曲云‘玉娘粉妆生香’，《㑳梅香》杂剧云‘不妨莫慌我当’，《两世姻缘》云‘怎么性大便骂’，《歌舞丽春堂》云‘四方八荒万邦’，俱六字三韵，稳贴圆美，他尚未易枚举。盖胜国词家，高处自有在，此持其剩技耳。我朝周宪王《牡丹仙》杂剧云‘意专向前谢天’等句，亦元人之亚。” 清谢章铤《赌棋山庄词话》云：“《辍耕录》邵庵〔折桂令〕咏蜀汉事，通体二字三声互叶，赵云松翼以为前人所未有，且引老子‘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史记》‘瓯窭满沟，污邪满车’以为此体之先声。然《毛诗》‘吁嗟乎驺虞’，乎与虞，则已二字即韵矣。” 又方成培《词麈》卷三谓“周氏以六字三韵为难.此亦何难之有”云云。不知周氏所谓难者，韵脚全平，一也；务头上使，二也；文字全淳，三也。 语病：如“达不著主母机”，有答之曰：“烧公鸭亦可。”似此之类，切忌。 按“达不著主母机”句，应是杂剧中语。凡曲词不仅观赏文字， 吟玩纸上而已，且须离开文字，而吐音喉际，听拍歌中，故有时类此声音混同，误会可笑之处，都不免禁忌也。明王磐〔满庭芳〕小令有《毛诗》中“谁道鼠无牙”句，王骥德以为使村人听之，将以为茅厕中云云，特为改作“笑诗人浪说鼠无牙”，亦是此意。又曲之致用在广，在普遍,邀赏于学士大夫之前，同时亦邀赏于厮佣走卒之前。王氏意欲曲家下笔，时时顾全村人之了解，措词固不容有丝毫典重晦涩之义，亦不容有触耳难听，易生岐误之音，于旨实甚通达也。然则周氏此忌，又何可废哉！乃《词麈》卷三谓“周氏以‘主母机’可对‘烧公鸭’为语病，尤非确论”云云，盖未深思曲之所以致用也。 康刻《太和正音谱》中，“烧公鸭”下无“亦可”二字。 语涩：句生硬而平仄不好。 按《品词大旨》中，“平仄不好”作“平仄不和”。 词之字句间有时以涩为是，若曲则深忌之，其故可以思也。平仄不好，在王氏“曲禁”中有五则：上上或去去叠用，一也；上去去上倒用，二也；叠用三四声，三也；一声四用，四也；韵脚以入代平，五也。又“曲禁”中有蹇涩不顺溜、沾唇不脱口、拗嗓平仄不顺三则，亦同此语涩一义。 语粗：无细腻俊美之言。 按《品词大旨》“无细腻俊美之言”作“不俊腻”三字。 粗语即上文蛮语之次者耳，王氏“曲禁”中亦有粗鄙不细腻一则。 语嫩：谓其言太弱，既庸且腐，又不切，鄙猥小家，而无大气象也。 按《品词大旨》此条省作“庸弱而无大气象”一语。其实弱、庸腐、不切当、鄙猥，应分作四层看，弱固是语病，但为初作所难免者，馀弊则兼在意，不仅在语矣。王氏“曲禁”中三用事明事隐使，隐事明使。 按此层原与诗词无别，若就曲一方面详言之，则仍可引王氏《曲律》之语。《曲律》论用事亦曰：“明事暗使，隐事显使。”又曰：“有一等事，用在句中，令人不觉，如襌家所谓撮盐水中，饮水乃知咸味，方是妙手。”此可作明事隐使一层注解。又曰：“务使唱去人人都晓，不须解说。”此可作隐事明使一层注解。凡歌词看去人人都晓者，唱去未必人人都晓。此处当着重“唱去”二字。韵文降而至曲，所以重用白话，而大为解放者，无非为唱舆人人都晓二事耳， 亦即上文所谓“曲之致用在广，在普遍”之意也。清冯班《钝吟文槁》云：“曲子以声为主，其词不离本色。场上之曲，与科介相应，优儿敷粉墨而歌，欲得俚童野老，哭忭不禁，斯为能事。若三人不解，则工而无所施矣。”其言正与此合。亦有陈腐不新采与蹈袭旧曲语意两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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