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后期“清丽派”曲家的野逸之作 根据上文对“野逸”概念的梳理,“野逸”涉及观念与风格两个方面。所以,“野逸”与按风格特征为散曲所作的流派分类,即通常说的豪放派与清丽派,并没有必然的对应关系,也就是说,“野逸”未必一定豪放,清丽与“野逸”也不存在排斥关系。但就一般的感觉说,“野逸”还是豪放多一些,清丽之作又如何表现为野逸呢?特别是后期清丽派,一般认为后期清丽派散曲走上了词化之路,还会有“野逸”之趣吗?所以,有必要专门对此作一些考察。 学术界一般以乔吉、张可久为后期清丽派最主要的代表,其他还有徐再思、刘庭信、孙周卿、周文质等,人数是比较多的。我们选其中几位,考察一下他们具“野逸”之趣的作品。 先看乔吉,乔吉是元代散曲最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朱权《太和正音谱》评乔吉散曲:“如神鳌鼓浪”“波涛汹涌”(见上引)。李开先认为,朱权所评,“特言其雄健而已,要之未尽也”。他眼中的乔吉散曲,是:“蕴藉包含,风流调笑,种种出奇,而不失之怪;多多益善,而不失之繁;句句用俗,而不失其为文。”[65]如果说朱权之评,主要揭示乔吉散曲中野性之力的话,李开先之评,看到的是野意与逸趣。可以说,他们都认为,乔吉散曲具有野逸的特点。确实,乔吉散曲野逸之趣是很丰富的。读他最著名代表作品,就能感受到朱权所说的神鳌鼓浪、波涛汹涌之势,确实不乏野性之力,如: 鹏抟九万,腰缠十万,扬州鹤背骑来惯。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一片世情天地间。白,也是眼;青,也是眼。(乔吉[中吕·山坡羊]《寓兴》)[66] 不仅有不可羁勒的野性,还表现了决不屈己从人的狂傲野逸之气。乔吉清丽之作也有野意之美,[双调·折桂令]《荆溪即事》:“老树支门,荒蒲绕岸,苦竹圈笆。寺无僧狐狸样瓦。官无事乌鼠当衙。”[67]写足了荒野之趣。 乔吉性格有孤傲的一面,有放浪的一面,又有潇洒的一面。孤傲、放浪、潇洒,表现在作品中,都成为野逸之气。这样的作品,在乔吉散曲中相当多,如[中吕·山坡羊]《自警》:“清风闲坐,白云高卧,面皮不受时人唾。乐跎跎,笑呵呵,看别人搭套项推沉磨。盖下一枚安乐窝,东,也在我;西,也在我。”潇洒而自在,自由便是人间最大的快乐。但他自己毕竟活得是一个遗憾,“酒兴诗颠”会发出“苍天负我,我负苍天”的浩叹([双调·殿前欢]《里西瑛号懒云窝自叙有作奉和》)[68]。乔吉也有感受历史虚无、消解庄严与神圣的作品,如[双调·折桂令]《丙子游越怀古》等。现实的富贵与功名不仅是空的,而且暗藏凶险。所以,最好的人生选择是躲避:“急跳出风波大海,作个烟霞逸客。翠竹斋,薜荔阶,强似五侯宅。”[69]闲野乐逸,轻松自在,这就是烟霞醉仙。乔吉有些像柳永,也是长期混迹于青楼。以俗言俗语写青楼社会,充满俗趣,当然也带野意。他有[南吕·一枝花]《私情》《杂情》两套曲,《私情》之[梁州第七],写想偷情却不得上手,写得情态毕现,尚不流于低俗。乔吉有不少讽世之作,不讲温柔敦厚,讽刺尖刻泼辣,也表现为野意。令人感喟的是,如[中吕·山坡羊]《冬日写怀》中“千百锭买张招状纸”[70],用来讽刺当今的某些人,竟然还特别恰切。 张可久有“野逸”之作吗?有,任讷先生说张可久有“由清疏而入豪放”的作品,还有“逸情远慨,跃跃纸上,得豪放一派之正,而并足以见作者胸襟境地者”[71],这样的作品无疑具有“野逸”之趣。任讷所举作品是[双调·殿前欢]《次酸斋韵》二首,其二如下: 晚归来,西湖山上野猿哀。二十年多少风流怪,花落花开。望云霄拜将台,袖星斗安邦策,破烟月迷魂寨。酸斋笑我,我笑酸斋。 这是次贯云石韵之作,其大开大合的风云气,也即我们说的满含野性,应该与贯云石原作有关。任讷还说到张可久名作[正宫·醉太平]《无题》(人皆嫌命窘),评此曲“悉排典语,独铸俚词,而能极尽其妙,浑然元人风度者”,“痛愤之深,嘲骂之烈,得未曾有”[72]。可能是张可久最富有野意的作品。 其实,张可久曲有野意并非任讷最早发现,与张可久大致同时的大食惟寅有[双调·燕引雏]《奉寄小山先辈》,赞扬张可久曲作:“气横秋,心驰八表快神游……诗成神鬼愁。”[73]尽管主要是评价其声名与影响之大,但也让人感到张可久曲作的气势气象,决非一味清丽文雅。张可久散曲中不乏有如此气势气象的作品,如[双调·庆东原]《和马致远先辈韵九篇》其五: 诗情放,剑气豪,英雄不把穷通较。江中斩蛟,云间射雕,席上挥毫。他得志笑闲人,他失脚闲人笑。[74] 其喷薄而起的气势,可使读者血脉偾张。这是和马致远韵之作,可能与马致远原作有关。张可久散曲中有仙逸之气的比较多,如: 一方明月杏花坛,剑气霞光烂。回首蓬莱自长叹,佩秋兰,黄精已够山中饭。劳心又懒,干名不惯,归伴野云闲。(张可久[越调·小桃花]《山中》)[75] 如果将“野”“逸”分开来看,张可久“野”趣不及乔吉,而“逸”趣则往往过之。 乔、张二人之外,徐再思、孙周卿、周文质、刘庭信等人,也都有富于野逸之趣的作品。 四、“野逸”趣味之营造 转换角度来看以往对元散曲特点的概括,“俗”“谑”“俏”是风格特色,同时也可看做是营造“野逸”之趣的手法:俗的语言、谑也即荒诞的手法、“俏”或“诮”即诙谐与讥讽,都是营造“野逸”趣味的手段。 简单地说,元曲家营造“野逸”之趣的手法,就其主要的说,有以下几种。 第一,荒诞。元散曲中给人印象特别深的,是荒诞。荒诞,就是对事物作极度夸张、离奇、变形的描写,用失真的形象给读者强烈的感受。突出的例子有王和卿[仙侣·醉中天]《咏大蝴蝶》和他的[双调·拨不断]《大鱼》,既荒诞又滑稽搞笑的是同调的《胖妻夫》:“绣帏中一对儿鸳鸯象,交肚皮厮撞。”[76]荒诞手法在元散曲中比较常用,特别在讽刺类作品中更常见。荒诞的,也是野逸的。 第二,讥讽。讥讽在元散曲中是很大的一类,其中有讥世与讥人。论曲者言曲有多种“体”,卢前《散曲史》归纳为二十五体,其中“托咏物以暗中讽刺者,为讽刺体;托咏物或咏事,明作嘲笑者,为嘲笑体;专嘲笑风流,警戒飘荡子弟者,为风流体(此体名见《诚斋乐府》);谑浪淫亵,无所不至者,为淫虐体……”[77]其实这些都可看做讥讽。其中 讥世之作,如张鸣善有直接题作《讥时》([双调·水仙子])之作四首,其一云:“说英雄谁是英雄?五眼鸡岐山鸣凤,两头蛇南阳卧龙,三脚猫渭水飞熊。”[78]使用荒诞手法讽刺。这样的作品,野逸之性十足。还有一些讥讽之作,具有现实社会批评意义,其野逸更不必说。如刘时中[双调·殿前欢](其二)写官员下乡的丑态。还有无名氏[双调·清江引]《讥士人》对无才无德文人的讽刺,为这些文人传神写照,他们全部的才能就是装模作样,不过就是写“米虫儿”[79],无尊严无节操,让人生厌。这样的作品,以正立意,“野”性“逸”气都体现在大胆抨击上。讥人之作更是千姿百态、万花千木。贪婪、吝啬、守财,在元代这样的人可能不少,有一类曲专讽这样的人,也特别有逸气。曲作使用荒诞手法,引人发笑,如无名氏[正宫·醉太平]《讥贪小利者》[商调•梧叶儿]《贪》《嘲贪汉》等。以笑谑代怒骂,给人强烈的印象。这类尖刻讽刺,以无名氏作品为多,大约是作者不愿意留下自己的大名。这样的作品,其内容本身就具野意。 第三,愤世与自讽。愤世也是元散曲中一大类,有些作品特别具有逸趣,如:“糟腌两个功名字,醅渰千古兴亡事,曲埋万丈虹霓志。”(白朴[仙侣·寄生草]《劝饮》)[80]有些作品由愤世而转为自嘲自讽,以怪异与荒诞对抗社会的不公,如钟嗣成的[南吕·一枝花]《自序丑斋》套曲,其[梁州]云: 子为外貌儿不中抬举,因此内才儿不得便宜。半生未得文章力,空自胸藏锦绣,口唾珠玑。争奈灰容土貌,缺齿重颏,更兼着细眼单眉,人中短髭鬓稀稀。……清晨倦把青鸾对,恨煞爷娘不争气。有一日黄榜招收丑陋的,准拟夺魁。[81] 他的[正宫·醉太平](风流贫最好)也可做如此观。自我调侃,自我贬损,表现自己的怀才不遇,发泄对社会的不满。这“野逸”之趣从调侃来。 第四,代特殊人(物)立言。如代歌妓、代嫖客、代乞丐、渔父樵夫立言,这其中有不少名篇,如关汉卿[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代嫖客、杜仁杰[般涉调·耍孩儿]《庄家不识勾栏》代庄家、睢景臣[般涉调·哨遍]《高祖还乡》代迎驾农夫。代乞丐立言的如钟嗣成[正宫·醉太平]。代物立言的也很多,也有不少有影响的作品,如姚守中[中吕·粉蝶儿]《牛诉冤》、刘时中[双调·新水令]《代马诉冤》、睢玄明[般涉调·耍孩儿]《咏鼓》等。 第五,以独特的语言制造“野逸”效应。其中口语、俗语的运用,研究者谈得已经很多,这些都给人以野逸之感,如“倒大来”“省可里”“颠不剌”,以及“呀剌剌”“扑簌簌”“懒设设”等相声词。运用衬字营造野逸气氛,是元散曲的重要特色,王廷秀[中吕·粉蝶儿]《怨别》套数之[尧民歌]:“呀,愁的是雨声儿淅零零落滴滴点点碧碧卜卜洒芭蕉,则见那梧叶儿滴溜溜飘悠悠荡荡纷纷扬扬下溪桥……”[82]大量使用衬字且是相声词,有多叠字,制造一种声音效果,形成野逸的效应。同样手法的作品如周文质[正宫·叨叨令]《悲秋》:“叮叮当当铁马儿乞留玎琅闹,啾啾唧唧促织依柔依然叫,滴滴点点细雨儿淅零淅留哨,潇潇洒洒梧叶儿失流疏剌落。”这真是一篇独特的秋声赋,完全依靠声音的摹写,写足了浓浓的秋意。 在语言运用上要说的话很多,比如散曲形式的灵活,韵脚可以平仄通押,又不避重字重韵等,都有利于野逸之趣的营造。各种俳体、巧体的运用,也可以营造诙谐、幽默、俏皮的效应,也即“野逸”之趣。 “野逸”之趣可以概括元散曲的基本特色,它涵括了以往研究者对元散曲特色的各种概括。“野逸”“野”“逸”的含义是多方面的,元散曲不同的作家作品中体现的“野逸”之趣,有多种表现形态。“野逸”是一个涵盖面比较宽的概念。尽管如此,它也难以涵括元散曲的所有作品,不能说元散曲所有作品,都具有“野逸”之趣。 参考文献: [65]李开先著,路工辑校:《李开先集》,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298页。 [66]李修生、李真瑜、侯光复等编校:《乔吉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265页。 [67]李修生、李真瑜、侯光复等编校:《乔吉集》,第236页。 [68]李修生、李真瑜、侯光复等编校:《乔吉集》,第218、266、314、245页。 [69]李修生、李真瑜、侯光复等编校:《乔吉集》,第305页。 [70]李修生、李真瑜、侯光复等编校:《乔吉集》,第265页。 [71]任中敏著,曹明升点校:《散曲丛刊》(下),第1181页。 [72]任中敏著,曹明升点校:《散曲丛刊》(下),第1182页。 [73]隋树森:《全元散曲》,第1117页。 [74]张可久著,吕薇芬、杨镰校注:《张可久集校注》,第519页。 [75]张可久著,吕薇芬、杨镰校注:《张可久集校注》,第258页。 [76]隋树森:《全元散曲》,第41、45、47页。 [77]卢前:《卢前曲学论著三种》,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9-10页。 [78]隋树森:《全元散曲》,第1282页。 [79]蒋一葵:《尧山堂外纪》卷七十四,明刻本。 [80]白朴著,王文才校注:《白朴戏曲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179页。 [81]隋树森:《全元散曲》,第1371-1372页。 [82]隋树森:《全元散曲》,第31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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