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风雪中人 于 2019-9-16 02:34 编辑
假日,我带着对故土的依恋,带着对父老乡亲的祝愿,奔上了家乡的归途。 车到小河,还要走一大段山路。我独自一人顶着毛毛的细雨往回走,秋雨秋风,淅沥不止,就像在诉说这山路的历史和路上如烟的往事。 翻过一座山梁,一脚踏进了家乡的土地,我不禁心跳得放慢了脚步,胸中似乎有一个气球在不断胀大……这种感觉已不知多少回袭上我的心头:儿时放学回家时是这样,长大外出谋生计,满面风尘地归来时是这样,现在,儿女成行,有了乡亲为之荣耀的工作,我那在这条路上走了六十年的妈妈已长眠地下两年了,我每当踏进这块土地时,居然还是这样。 我的家乡并不美。在我的记忆中,贫困和饥饿,狭隘与落后一直占据着它。现在,我那曾经充满欢声笑语的老屋也变得冷冷清清,早就“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了。只是我脚下的这条小路,我的母亲和许多母亲们曾经为了生计走了一生的小路,还是那样弯弯曲曲,坎坎坷坷。小路两旁,还是那些倔强的野草,傲霜的木棉,累累的山石和松松的红土。 在那漫长而贫困的岁月里,母亲三天一场,一月九场,从不间断地走在这条小路上,背上背着、手里提着自己种出的辣椒、白菜、草烟,到十多里外的小河街上换油盐。支撑了一个家庭的生存。末了,才有了今天的我和我的儿女们。 记忆中,每当秋日的黄昏,落霞渐渐隐去的时候,我都从这条小路上跑来迎接我那被汗水浸透了衣衫的妈妈。路边的黄花草已垂下半困的头,小鸟躲进了小树丛深处的窝里细声细语的双双偎依。我飞一样的跑在这寂静的小路上,本来胆小的我,竟一点恐惧也没有。因为,我的心目中有一张慈祥的笑脸,也许就在前面那丛小树背后,或者是那个小坡上出现。只要心里有了那张笑脸,这世界上什么恐惧也就没有了。“母亲”这两个字,在儿女的心目中就是天地,就是世界,就是无与伦比啊! 当疲惫不堪的妈妈看到我从小路的那头飞来,或听到我呼叫她的声音时,她那满脸的汗珠都一定会滚落成宽慰的笑容:孩子是她心中的太阳,是她生存的希望和奋斗的力量。可是,可是当她为我们挤干了乳汁,熬干了血液,当乡里人开始不缺吃穿,我们家也开始不缺油盐的时候,母亲却一病不起了。 妈妈在病床上躺过漫长的五六年时间里,都是父亲陪伴扶侍,我只在假期才领着孩子们回去看看。可她每当看到我们归来,那苍老而坚毅的脸上依然挂着慈祥与自豪的笑。那笑容,像一盆冬日的火,像一缕夏日的风,饱含着欢悦和鼓励,海角天涯,永远温暖和激励着儿子。那笑容里,有我为人的脊梁,生活的勇气。 脚下的小路还在延伸,妈妈的足迹已看不见了,奔忙在这条路如我妈妈的山民们的足迹早已千重百叠。只有路边的野草,草丛里星星一样的野花,黄黄绿绿,倩倩地,依然繁茂,依然芳香。跟这条小路一样,是妈妈和山民们顽强而辛劳的见证。 如今,小路旁已插上路标,要修公路,小路就要消失了。可是,我心中的小路,永远也不会消失,和妈妈的希望一起。 十来里的小路似乎缩短了距离,一不经意我就来到了老屋面前。几间黑色的瓦屋掩映在松杉竹影之间,桂花的清香已完全浸泡着我的感觉。我推开那扇梦中的门,屋里没人;我放下雨伞挎包,闯进里间,没人。床上有凌乱的棉被,桌上有翻着的书,一些破纸上刚写上的字还散发着墨香。我调头来到屋后的山坡上,一片幼林偎依在稀疏的大树的脚下郁郁葱葱。有几块父亲种的黄连,墨绿的连叶已铺盖了松松的沃土,连地里没一根杂草,整齐的畦,干净的阡陌小径,在朦胧的秋雨中安详和平静。 在连地的一隅,一位老人的背影在移动,挺直的腰,挺直的脖子,不时弯腰拾起一撮枯枝或一根杂草,抛向棚边,身后传来朗声的吟诵:“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行役,奚惆怅而独悲?悟以往之不见,知来者之可追。”那是东晋大诗人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句子。 陶渊明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而挂印归田,自耕自足。“种豆南山”,“采菊东篱”,一直珍守着他那高洁、旷逸的情怀。 父亲已年近八旬,母亲去后,我与妻子早就劝他来同我们一起生活,以免他起早摸黑的孤独,也省去了我们的担心和牵念。可父亲不同意,执意要住在乡里,伴随相依为命了一生的母亲。霜晨生火,寒夜为炊,还要走十多里的小路去乡场上买油盐。冷雨孤灯里,却活得那样的“富有”和心安理得。我们这些晚辈们,为什么都那样浅薄和俗气啊! 我终于不忍去打扰老人的雅兴,转身回家,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等待老人的归来。 一阵风过,浓香扑鼻,父亲手种的桂花已开遍老屋的四周,我与我的老屋,完全沐浴在这金黄的香气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