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楼主 |
发表于 2019-10-28 11:36
|
显示全部楼层
青玉案
说李煜词《虞美人》
叶嘉莹
虞美人
作者:李煜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李煜,一般又被人称为李后主,因为他是五代十国时南唐的最后一个君主。他自二十五岁嗣位,三十九岁降宋,北俘至汴京,四十二岁被毒而死。这首词就是他亡国入宋以后、被毒死前不久的作品。李煜词的一个主要的特色,就在于他的纯真无伪饰。我尝以为中国历代诗人中,最能以真纯之本色与世人相见者,一个是东晋时退隐躬耕的陶潜,另一个就是五代时破国亡家的李煜。不过陶潜的“真”是具有着一种哲理之了悟的智慧性的“真”,而李煜的“真”则是全无理智与反省的纯情性的“真”。陶潜在“任真”之中,仍然有他自己的某种反省与持守;而李煜之“任真”,则是全无反省与节制的任纵,他在亡国前之耽溺于享乐,在亡国后之耽溺于悲哀,表面看来,其情感之内容虽有不同,然而其为一任真情之倾注而无所节制的李煜,则实在是始终如一的。所以王国维的《人间词话》乃称其“不失赤子之心”,又谓其“阅世愈浅”、“性情愈真”,这自然是极有见地的评语。但另一方面,则《人间词话》却又称其词为“眼界大”、“感慨深”。这几句话和前几句话,初看起来似乎颇为矛盾,但却也同样是极有见地的评语。因为李煜原来就正是以他的赤子之心,体认了人间最大的不幸,以他的阅世极浅的纯真的性情,领受了人生最深的悲慨的一位作者。在他的词作中,他的两类内容与风格似乎完全相异的作品,却原来正出于一个相同的源流,这是极有意味也极可注意的一件事。我一直以为一个人对人世的接触和认识,可以有两种不同的角度和方式:一种是外延的,一种是内入的。外延的一型,其对于人世所得的体认,则乃是出于博大周至的观照;而内入的一型,其对于人世所得的体认,则乃是出于深刻真切的感动。李煜这一位词人,当然是属于后一类的典型。他对人世的体认,全无假于外延的普遍的认识,而是只以其纯真强锐的感受,直透事物的核心,所以表现于外,乃有了一种由核心遍及于全体的趋势。这正是李煜之所以虽然“阅世浅”,而却能表现为“眼界大”,虽然“不失赤子之心”,而却能表现为“感慨深”的缘故。明白了李煜词的这种特质,现在就让我们对他的这首《虞美人》词略加赏析。
这首词在李煜词中是最为人熟知的一首词,但却也是最难以解说的一首词。因为凡是为人所熟知的词,一般读者就往往会因其过于熟知而产生了一种钝感。何况这首词中一点也没有任何生涩艰难的辞字,因此要想对之加以解说,就不免会有无从着力之感。但这首词确实是一首好词。开端的“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仅只两句,便有一网把天下人尽都包罗在内的力量。因为“春花”的开落与“秋月”的圆缺,正是古今中外所有人都共同亲历和常见的景象,而这种景象又恰好代表了宇宙中永恒与无常两种基本的形态。就其仅只一度之开落与圆缺而观之,自然是短暂无常;而就其年年岁岁之循环往复言之,则又是如此永恒而无尽。包容如此深广的情意,而李煜却写得如此真率自然。即此一端,我们就已经足可体会出李煜词最可注意的一点特色,那就是他对一切事物之感受与表现的态度之全出于直感而不假思索雕饰。但也就正是这种纯真的直感,才使他如此敏锐地直探到宇宙一切事物的核心。所以他所写的虽然只是个人一己对于“春花秋月”的感受,然而却把普天下之人面对此永恒与无常之对比,所可能产生的一份无可奈何的共感都表现出来了。下面的“何时了”三个字,就恰好一方面写出了此种无可奈何的共感,另一方面也写出“春花秋月”的无尽无休。只不过面对此“春花秋月”的人的生命,却随着每一度的开落与圆缺而长逝不返了。所以下一句就以“往事知多少”五个字,写出了人世无常之足以动魄惊心。曰“知多少”,似是问句,其实只是深慨于去日之苦多,而并非真欲问其多少也。这五个字在字面上与前一句是相对比的:上一句之“何时了”是写宇宙之运转无穷,是来日之茫茫无尽;而此句之“知多少”则是写人生之短暂无常,是去者之不可复返。但另一面则“何时了”三字却又早已透露了负荷着无常之深悲的人,对此无穷尽之宇宙运转的深深的无奈。在对比中有承应,于自然中见章法。而且这种既相承应又相对比的章法,还不仅首二句为然,试看下一句之“小楼昨夜又东风”,岂不又恰好翻回头来再与首一句之“春花秋月何时了”相呼应。用一“又”字,正写出了“何时了”的无尽无休。何况“东风”又恰好是属于“春花”的季节。其呼应之章法,岂不明白可见。只是首句所写的“春花秋月”乃是一般人皆有的共感,而此句之“小楼昨夜”,则把时间与地点都加上了明白切近的描述。乃是作者一人之所感,而李煜之能写出天下人之共感,便正是由于他个人一己之所感之特别深切之故。所以下一句乃完全以一个亡国之君的一己的口吻,写下了“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一句深悲极恨的苦语。这一句与上一句乃是又一个鲜明的对比。上句之“又东风”的作用在与首句之“何时了”相呼应,都是写宇宙之运转无穷的一面;而此句之“不堪回首”的作用则在与第二句之“往事知多少”相呼应,同样是写人生之变化无常的一面。除去这两层对比以外,此句后三字之“月明中”又隐然与首句之“秋月”相遥应。虽然此句承上句“东风”来看,应该乃是“春月”,然而无论其为“春月”或“秋月”,其为“月明”则一也。而“月明”则是最容易引起人思乡怀旧之情的。因为“月明”乃是属于恒久不变的,故乡之明月既同样临照他乡,今宵之月色亦正复大似当年,则此日为阶下囚的李煜,当其看到天边的一轮明月,而想到当年“待踏马蹄清夜月”(见其《玉楼春》词)的豪兴,则故国已经倾覆败亡,何处是当年的“春殿”,何处是旧日的笙歌,何处能重温当时“醉拍阑干”(见其《玉楼春》词)的一份情味。凡此种种都已成为永不复返的“往事”,故曰“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也。说是“不堪回首”,却并非是不回首。“不堪”者,正是由于“回首”方知其难于堪忍此回首之悲也,是则正足以证明其曾经“回首”也。所以下半阕开端之“雕栏玉砌应犹在”,就完全写的是回首中的故国情事。“应犹在”的“应”字,正是一片追怀悬想的口吻。所谓“雕栏”,其所追怀者莫非是自己当年曾经亲手“醉拍”的“阑干”;所谓“玉砌”,其所追怀者莫非是当年曾经有人“刬袜步香阶”的阶砌(见其《菩萨蛮》词)。“雕栏”与“玉砌”无知,不解亡国之痛,必当依然尚在。只是当年曾经在栏边、砌下流连欢乐的有情之人,却已非复当年的神韵丰采了,故曰“只是朱颜改”也。这两句词的上句之“应犹在”,乃是与第三句之“又东风”及首句之“何时了”相承而下的,全从宇宙之恒久不变的一面下笔;而下一句之“朱颜改”则是与第四句之“不堪回首”及第二句之“往事”相承而下的,全从人生之短暂无常的一面下笔。这样综合起来一看,就会发现,原来这一首词的前面六句,乃是恒久不变与短暂无常的三度对比。在如此强烈的三度对比之下,所表现的“往事”、“故国”与“朱颜”都已成长逝不返的哀痛,当然乃一发而不可遏了。于是李煜乃以其一往不返的真情,写出了最后二句“问君能有几多愁”的对愁恨彻底的究诘,与“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的往而不返的答复。而李煜之用情的倾注和耽溺,于此也又得到了一次证明。
李煜之以全心感受哀愁,亦正如其早期词作中某些作品之以全心感受欢乐。因为正是唯有能以全心去享受欢乐的人,才真正能以全心去感受哀愁。而也唯有能以全心去感受哀愁的人,才能以其深情锐感探触到宇宙人生的某些真理和至情。所以李煜此词乃能从一己回首故国之悲,写出了千古人世的无常之痛,而且更以“春花秋月”及“一江春水”如此真切直接的形象,表现出一种超越古今的口吻和滔滔无尽的气象。像这种直探核心而又包举外延的成就,当然不是宋徽宗《燕山亭》词之“裁剪冰绡,轻叠数重”之描头画脚的刻画所能相比的。而更值得注意的,则是李煜此词的章法之周密与气象之博大,又都并非出于有意之安排。他只是以纯真与倾注为其感受与表现的基本态度,而却使得各方面的成就都本然地达到了极致,这正是李煜词之最不可及的一点过人之处。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