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炎《词源》雅化理论及其影响 摘要:前人对张炎《词源》的研究不算少,但专门对其中雅化理论及其影响的研究却还很不够。本文认为《词源》雅化理论包括:具诗骚遗意、言情要雅、宜婉转非豪气、协音律重锻炼等四个方面。其影响主要是清代的浙西词派,常州词派理论虽与浙西大相径庭,并对张炎极为贬斥,但从中亦可见《词源》雅化理论的影子。到王国维时期,张炎又被否定,这个权威评判影响很大,使《词源》一度被贬抑,但毕竟有不少学者对王的评价不以为然,重新正视其影响。 关键词:张炎、雅化理论、浙西词派、常州词派、王国维 张炎,字叔夏,号玉田,又号乐笑翁。祖籍秦州成纪(今甘肃省天水市),居于临安(今浙江省杭州市)。宋元之交的著名词人、词论家。晚年著有《词源》两卷,为词论专著,将词的雅化理论提高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 《词源》上卷专论词之音律,下卷专论词之创作,包括《原序》、《制曲》、《句法》、《字面》、《虚字》、《清空》、《意趣》、《用事》、《咏物》、《节序》、《赋情》、《离情》、《令曲》、《杂论》等共十四个小节。张炎论词的最高标准是“意趣高远”、“雅正”和“清空”,其中“雅正”可以说是张炎论词的一个基本原则。笔者细查《词源》下卷,就有十二处提及“雅”,其中前言中三处,文中九处。现将其摘录如下: 1.不满周邦彦词之“意趣不高远”,不免“失雅正之音”、“软媚而无所取”。 2.周邦彦醇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 3.张炎论词的最高标准是:“意趣高远”、 “雅正”、 “清空”。 4.古之乐章、乐府、乐歌、乐曲,皆出于雅正。 5.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 6.嗟古音之寥寥,虑雅词之落落。 7.举白石词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之神观飞越。 8.举辛稼轩《祝英台近》,皆景中带情,而有骚雅。 9.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 10.美成词惜乎意趣却不高远,所以出奇之语,以白石骚雅句法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 11.秦少游词,体制淡雅,气骨不衰,清丽中不断意脉,咀嚼无滓,久而知味。 12.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 从以上摘录及其整部《词源》,我们可对张炎雅化理论作出如下分析: 一、具诗骚遗意 雅化理论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儒家文化的产物,张炎在《词源》中道:“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论,虽美成亦有所不免,如‘为伊泪落’,如‘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如‘天便教人霎时得见何妨’,如‘又恐伊寻消问息,瘦损容光’,如‘许多烦恼,只为当时,一饷留情’,所谓淳厚日变成浇风也。”张炎强调“志之所之”,反对“淳厚日变成浇风”的观点,明显受到了传统儒家骚雅诗教规范的影响。另外引志入词的观点,即是将“诗言志”的传统纳入词的创作中来。 “骚”出于《楚辞》,“雅”出于《诗经》,骚雅遵从于儒家“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张炎在《清空》篇中有:“词要清空,不要质实;清空则古雅峭拔,质实则凝涩昧。⋯⋯白石词如《疏影》、《暗香》、《扬州慢》、《一萼红》、《琵琶仙》、《探春》、《八归》、《谈黄柳》等曲,不惟清空,又且骚雅,读之使人神观飞越。”张炎特别推举姜夔的骚雅,曾主张以“白石骚雅句法”来补救周邦彦词之“意趣不高远”。其实我们细析白石此处八首作品,不难看出它们或慨叹人生,或感伤时世。总之内容都格高意深,意趣高远。张炎对姜夔骚雅作品的推举,足见其对诗骚之风的继承,这正如其所说的“屏去浮艳,乐而不淫,是汉魏乐府之遗 意。” 二、言情要雅 张炎在《杂论》篇中道:“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情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可见张炎并非反对词言情,只是不满词为情所役。然后他列举了周邦彦《风流子》中:“最苦梦魂,今宵不到伊行”等语,称其为“所谓淳厚日变成浇风也。”周邦彦作为作词大师,其词历来被人赞为“缜密典丽”(刘肃《陈元龙集注〈片玉集〉序》),就连张炎自己也曾赞周“负一代词名”,但是在词言情要雅这个问题上,张炎对周邦彦却颇有微词,甚至责备其“意趣却不高远”。 另外张炎对康柳之词也很不满,其《杂论》篇中道:“失其雅正之音,耆卿、伯可不必论,虽美成亦有所不免。”张炎对美成词之不满,更衬托出其对耆卿、伯可的不屑。耆卿即柳永,其《乐章集》中对赠妓之作,宋代王灼在《碧鸡漫志》中斥其为“野狐涎”;伯可即康与之,宋代赵彦卫在《云麓漫钞》中道:“伯可捷于诗歌,秦桧每讌集,必使为乐谱词曲,以此称为狎客,为秦‘十客’之一。”正因为如此,积极主张倡雅的张炎,自然对康柳俚俗的艳词表示不满,所以在《词源》全书的最后一句,张炎还不忘感慨“康柳词亦自批风抹月中来;风月二字,在我发挥,二公则为风月所使耳。”很明显,风月二字,即指言情,张炎批评康柳“为风月所使”,这其实就是与其所反感的词“为情所役”的观点异曲同工,实质上就是进一步强调词之雅化。 三、宜婉转非豪气 《赋情》篇中有:“簸弄风月,陶写性情,词婉于诗;盖声出莺吭燕舌间,稍近乎情可也。若邻乎郑、卫,与缠令何异也!”“缠令”是北宋时民间俗曲的一种,南宋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论作词亦云:“下字欲其雅,不雅则近于缠令之体。”“郑卫”指的是淫荡的乐歌或文学作品。张炎反对词邻乎郑卫与缠令,认为词只需“稍近乎情”,但须“婉于诗”。“婉”是与诗相比,对词提出的更高要求。“词之为体,要眇宜修”,“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 接着张炎在《杂论》中道:“辛稼轩、刘改之作豪气词,非雅词也,于文章余暇,戏弄笔墨为长短句之诗耳。”可见张炎把稼轩、改之的豪气词列于雅词之外,雅词讲求蕴藉,而豪气词对感情的抒发则是宣泄式的,只是“长短句之诗”罢了。张綖也在《诗余图谱》中道:“婉约者欲其词情蕴藉,豪放者欲其气象恢宏”。当然张炎对辛稼轩的词也并非一味否定,如其在《赋情》篇中就写道:“辛稼轩《祝英台近》⋯⋯皆景中带情,而有骚雅。”其后又说:“故其燕酣之乐,别离之愁,回文、题叶之思,岘首、西州之泪,一寓于词。”一“寓”字,足见其对雅词含蓄委婉的主张。 四、协音律重锻炼 张炎在《原序》中说道自己作《词源》之原因在于“嗟古音之寥寥,虑雅词之落落。”另外在《制曲》篇中道:“倘急于脱稿,倦事修择,岂能无病,不惟不能全美,抑且未协音声。”可见张炎是将协音律作为词的一个基本要求。所以他也就旗帜鲜明的说道“词以协音为先。”对于普通所有的词都有协音律的要求,可见其对雅词协音要求自然更加严格。 另外,张炎还主张作雅词得重锻炼,他之所以称周美成为“负一代词名”,其原因就在于“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诗句”;说姜夔、秦观的离情词,“全在情景交炼,得言外意;说秦少游词“体制淡雅”;说“词中句法,要平妥精粹”,并感慨“美成词惜乎意趣却不高远,所以出奇之语,以白石骚雅句法润色之,真天机云锦也,”可见张炎对句法也作出了骚雅要求;对于字面,他也说“词中一个生硬字用不得,须是深加锻炼,字字被敲定得响,歌颂妥溜,方为本色语。如贺方回、吴梦窗皆善于炼字面,多于温庭筠、李长吉诗中来。”对炼字,清代沈祥龙《论词随笔》中亦云:“炼字贵坚凝,又贵妥溜。句中有炼一字者,如‘雁风吹裂云痕’是;有炼两三字者,如‘看足柳昏花瞑’是,皆极炼如不炼也。”张炎就是主张只有“锻炼”、“用功”,并为“专门之学”,才能成为词家之“射雕手”。 元、明两代,尤其是明代之词,唯《花间》、《草堂》是尊。张炎的雅化理论的影响虽“及于元代的陆文圭、张翥等一些词家”但主要还是在清代。蔡嵩云在《乐府指迷笺释引言》中云: “《词源》论词,独尊白石⋯⋯张氏尊白石,以其古雅峭拔,特辟清空一境⋯⋯降及清初,浙派词人,家白石而户玉田,以清空骚雅为归。其实即宋末张炎所主张之词派。”又清代江顺诒《词学集成》卷六云:“后之论词与作者,皆不能出《词源》所论之范围。”戈载在《宋七家词选》中曾说:“玉田云:‘词欲雅而正。’‘雅正’二字亦后人之津梁,即写自家之面目,知此二字者始可与论玉田之词。”可见对张炎评价之高,及其影响之大。 清代浙西词派一改元明之风,汪森《词综序》中说选《词综》,“庶几可一洗《草堂》之陋”,“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练,归于醇雅”,极力推崇姜夔、张炎。作为浙西词派的开创者朱彝尊,执掌词坛,推尊词体,崇尚醇雅,宗法南宋,奉姜、张为圭臬,从而形成“家白石而户玉田”的盛况,一直延续至乾隆中叶。朱彝尊曾自述“不师秦七,不师黄九,倚新声玉田差近”。其在《词综·发凡》中道:“言情之作,易流于秽,此宋人选词,多以雅为目⋯⋯填词最难无过石帚。”朱彝尊对姜夔的高度评价,实际上是对张炎词学理论的肯定和继承。而且细析浙西派的理论,正如清代江顺诒所说的“不能出《词源》所论之范围”。 浙西之后的常州词派,则一反浙西之旨,从总体上尊奉温庭筠、韦庄、周邦彦等,而贬抑南宋姜夔、张炎。其后继领袖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云:“玉田才本不高,专恃磨砻雕琢,装头作脚,处处妥当,后人翕然宗之。⋯⋯玉田惟换笔不换意。”同书又云:“雅俗有辨,生死有辨,真伪有辨,真伪尤难辨。⋯⋯姜、张皆伪。味在酸咸之外,未易为浅尝人道也。”虽然看似常州词派对张炎不屑一顾,但仔细研析,该派的很多理论却恰与张炎雅化理论相暗合。如词派创始人张氏兄弟编《词选》的目的,就在于“塞其下流,导其渊源,无使风雅之士惩于鄙俗之音,不敢与诗赋之流同类而讽诵也。”我们从中恰好看到张炎雅化理论的影子。其实常州词派越是对张炎极其攻击之能事,则刚好也就说明张炎影响之大,所以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也不得不承认:“玉田,近人所最尊奉,才情诣力亦不后诸人⋯⋯若其用意佳者,即字字珠辉玉映,不可指摘”。江藩也说当时“人人以姜张自命”(《词源跋》。 到了王国维的时代,张炎又被否定。《人间词话》第五十则“玉田之词,余得取其词中之一语以评之,曰:‘玉老田荒’。”《人间词话─删稿》第二七则“‘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此遗山《论诗绝句》也。梦窗、玉田辈,当不乐闻此语。”第二八则“余谓北宋之词有句,南宋以后便无句。玉田、草窗之词,所谓‘一日作百首也得’者也”第二九则“朱子谓:‘梅圣俞诗,不是平淡,乃是枯槁。’余谓草窗、玉田之词亦然。”第三一则“文文山词,风骨甚高,亦有境界,远在圣与、叔夏、公谨诸公之上。”第三五则“梅溪、梦窗、玉田、草窗、西麓诸家,词虽不同,然同失之肤 浅。”又其《人间词话》附录第二六则云:“白石尚有骨,玉田则一乞人耳。”足见王国维对张炎批评之甚。 王国维对张炎的否定,使得附和者骤增,其雅化理论也就受到了不公正的批判。当然也有人对王的批判不以为然,如吴熊和先生就指出:清代“浙派词人虽以姜夔为宗,然实近姜夔者少,而近张炎者多”;张炎《词源》雅化理论“是对南宋清雅词派创作主张与艺术经验的理论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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