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李贺奇诡诗风浅析 自苏轼提出“郊寒岛瘦”之后,人们习惯上将孟郊和贾岛两人并称,当然在诗论上也有将韩愈和孟郊并称的,就诗歌创作的形式来看,中唐这几位诗人的确有几分相似之处,但就诗歌创作的风格和显示的艺术特点,在我看来,孟郊和李贺的诗歌创作的风格和显示的艺术特点更为相近,他们在诗歌创作中,诗歌风格都追求表现出奇诡的一面。 从孟郊、李贺生活的时代来看,这两位诗人的创作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唐代自安史之乱之后,国势削减,加之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党争激烈。统治阶级政权摇晃欲坠。孟郊李贺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他们的诗歌作品自然要发表对时事的感慨。在内容上,孟郊的诗的“主旋律是中下层文士对穷困的怨怼情绪”,“其中有的揭露、针砭了社会上人际关系中的丑恶现象,有的则尖锐地揭示了贫富之间的不平等。”(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P136)清代姚文燮在《昌谷集注•凡例》中说:李贺“诗多感讽诽怨,当世忌之诸多。”(《李贺诗选注》P3)李立在评价李贺诗歌时,称他的诗歌“敢于揭露,敢于讽刺,敢于批判” (《李贺诗选注》P3)。两位诗人对当时社会的不平,使他们在诗歌创作上,追求用奇字险字和诡异的字去表现他们的情感,使他们在诗歌创作风格上显现出奇险诡异来。 孟郊李贺生活经历和两个人的追求的相似,也使他们的诗歌创作的风格上有相似之处。两个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文人,一个到四十六岁才中进士,一个因避讳父字被剥夺了考试的资格,他们建功立业的宏图志向难以实现,即使他们后来都做了小官,又因看透官场,都生活在半官半隐之中。也正是这半官半隐使他们在诗歌创作上,努力去追求艺术的含蓄。人们是这样分析孟郊的诗歌创作的:“苦苦地写诗,就必然要道人所未道,刻意寻求新词句,用过去诗中少见的僻字险韵与生冷意象;而心理的压抑、不平,使得他所追求的新的语言表现多带有冷涩、荒寞、枯槁的色彩和意味,从而尽可能把内心的愁哀刻画得入骨和惊耸人心。”(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P137)而李贺在诗歌创作中,“极注意语言、意象的新颖” (章培恒、骆玉明《中国文学史》P151)。据说他写诗呕心沥血,他母亲因此而叹息说:“是儿要当呕出心乃已尔!”(李商隐《李长吉小传》)追求语言运用的新奇和意象的新颖,是这两位诗人共同的追求。 下面我们看看孟郊的一首《闺怨》可以略略看出他对诗歌构思中新奇与新颖的追求。 试妾与君泪,两处滴池水。 看取芙蓉花,今年为谁死。 我们不妨将这首诗与题材相同的另外两首诗做比较就可以看出孟郊诗的构思的奇诡了。在孟郊前,薛维翰和李白分别写过《闺怨》和《长相思》。薛维翰的《闺怨》这样写到: 美人怨何深,含情倚金阁。 不笑不复语,珠泪纷纷落。 李白的《长相思》写到: 昔日横波目,今成流泪泉。 不信妾肠断,归来看取明镜前。 薛维翰诗构思太平,不够味啊。可以说李白的诗,在相思情感的表达上,和薛维翰的诗相比,已经称的上含蓄了,特别是最后一句:“归来看取明镜前”,更是表现了主人公相思之情之深,而又不直接去说自己伤心流泪。我们再看孟郊的诗,写出了相思之情可以感天地泣鬼神,和李白的诗相比,又更胜一筹。意象之新颖,意韵之深切,的确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同样,李贺在诗歌创作过程中,用词遣意,形象,意境,都不屑蹈袭前人。《新唐书•文艺传》:李贺诗“辞尚奇诡,所得皆警迈。绝去笔墨畦径,当时无能效者。”从李贺现存的诗作来看,他反对格律,从他的诗中找不出一首当时最为流行的诗体——七言律诗,而多用乐府诗体进行创作。他的诗用词上更是独特,非后人所能追慕。如他形容宝剑“提出西方白帝惊,嗷嗷鬼母秋郊哭。”形容太阳“羲和敲日玻璃声。”形容骏马“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他有“荒沟古水光如刀”之语,有铜人“忆君清泪如铅水”的想象(《李贺诗选注》P7)。 下面我们来看看李贺的《将进酒》和李白的《将进酒》,可以领悟到李贺诗歌新奇的语言的运用、创作独具匠心的构思和诡异创作风格。 李贺《将进酒》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 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 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 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 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李白《将进酒》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 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 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可以说,李贺这首诗以精湛的艺术技巧表现了诗人对人生的深切体验。其在词语运用的“奇”和意象的“新”和李白的《将进酒》相比,更给人一震撼。尽管人们一向对李白的《将进酒》都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如周啸天就这样评价过李白的《将进酒》: “《将进酒》篇幅不算长,却五音繁会,气象不凡。它笔酣墨饱,情极悲愤而作狂放,语极豪纵而又沉着。”“其歌中有歌的包孕写法,又有鬼斧神工、‘绝去笔墨畦径’之妙。”(注意:“绝去笔墨畦径”是唐人对李贺的评价——笔者注) 而李贺诗,从词语运用到意象选取再到情感抒发,都不在简单克隆李白的诗,而是走出了一条自己对诗歌创作真谛的把握的路子。 一是多用精美名物,辞采瑰丽,且有丰富的形象暗示性,诗歌形式富于绘画美。此诗用大量篇幅烘托及时行乐情景,作者似乎不遗余力地搬出华艳词藻、精美名物。前五句写筵宴之华贵丰盛:杯是“琉璃鍾”,酒是“琥珀浓”、“真珠红”,厨中肴馔是“烹龙炮凤”,宴庭陈设为“罗帏绣幕”。其物象之华美,色泽之瑰丽,令人心醉,无以复加。运用这么多词藻,却又令人不觉堆砌、累赘,只觉五彩缤纷,兴会淋漓,奥妙何在?乃是因诗人怀着对人生的深深眷恋,诗中声、色、香、味无不出自“真的神往的心”(鲁迅),故词藻能为作者所使而不觉繁复了。这是李白的《将进酒》中没有表现的。周啸天在鉴赏“桃花乱落如红雨”一句时就说:“铸词造境愈出愈奇”,“想象到联想活跃到匪夷所思的程度,正是李贺形象思维的一的特色”。(《唐诗鉴赏词典》P1034) 二是大开大阖的艺术结构。诗的上半部分,极写了花红酒绿、纸醉金迷的瑰丽景象,但诗人用“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一转,功业难就,时光飞逝,现实的惨痛将青春的奔放迅速的催化成夕阳下的迟暮之感,诗人由此产生了及时行乐的思想,且表现的更加颓废。大开大阖的结构营造了大喜与大悲的美学效果。和李白的《将进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相比,其意象的选取更加奇诡,其失意的情绪也更加颓废。 有人做过统计,在李贺的诗中,喜欢用一些用来传递凄婉,哀伤的情感的字,这在别人的诗中,使用的频率是没有李贺高的。在李贺240多首诗歌中,“冷”出现19次,“凝”出现16次,“寒”55次、“老”56次,“死”23次,等等。(袁行霈《中国诗歌艺术研究》P290——291),由于他经常使用冷僻、凄凉的词语,使他的诗歌作品笼罩着感伤的气氛,表现出一种“病态美”。 我也统计了孟郊的诗,在他的373首诗中,“死”出现了63次,“恨”31次,“哭”38次。他们对这些词语的厚爱,从另一个角度,也说明他们在诗歌创作中,对奇诡诗风的追求。谢榛在《四暝诗话》卷四中说:“予观李长吉、孟东野的诗集,皆能造语奇古,正偏相半,豁然有得,并夺搜奇想头,去其二便。险怪如夜壑风生,暝岩月堕,时时山精鬼火出焉;苦涩如枯林朔风,阴崖冻雪,见者靡不惨然。”(参见《儒释道背景下的唐代诗歌》P131)这可以说是对孟李二人的奇诡诗风的最好的概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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