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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延巳词艺术特点分析 冯延巳（903-960），又名延嗣，字正中，广陵（今扬州）人，他自幼跟随李璟，官至右仆射，同平章事。他是南唐词坛存词最多的一个，是唐五代词人中的一位大家。他在词中创造了一种“深美闳约”的艺术境界和“和泪试严妆”的新风格，对北宋早期词坛产生了直接的影响。冯词自编词集《阳春录》早佚，今传《阳春集》是宋人陈世修辑编的，存词一百二十首，清末王鹏运补遗七首。 冯延巳是五代时期一位很著名的词人。在他稍前，有温庭筠和韦庄二位词坛大家；与他同时，有李璟、李煜二位国主词人；在他之后，又有晏殊和欧阳修二位词坛才俊。所以，他在词体文学发展史上，正好处于一个承上启下的关键节点位置，从而给他提供了可以展示自己才华的空间。当然，还有不少与他同时代的词人也处在这个节点，但都没有也没能象冯延巳那样把握住这个机会，这是因为要在某一个领域取得成就，除了需要外部条件之外，还需要自身的修养、学识和才智，才能取得成功。冯延巳就是在词体文学已初具规模，亟待衍生变化和深入发展的关键时刻，在前人词的基础上，发展出自己崭新的风格和手法，对词体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就是冯延巳对词体文学的贡献和他的功绩。 清末冯煦在《唐五代词选叙》中说：“吾家正中翁鼓吹南唐，上翼二主，下启欧、晏，实正变之枢纽，短长之流别”。冯梦华对冯延巳很是推崇，经常尊称他为“吾家正中翁”，他的这段话，对冯延巳在词体文学衍变中的地位与作用，作了较高的评价。“翼”，在这里是“辅佐”的意思，就是说冯延巳上对二主有辅佐之功，下对晏欧有启导之力。冯梦华在这里说的“辅佐”，好象应该不是指政治上的辅佐，而是指在词创作上对二主的帮助和影响。 冯延巳在二主手下做官，他们虽然是君臣，但在词学创作上，应该说他们之间是一种相互影响的关系，然而实际上二主词受冯延巳影响更多。比如，李璟《山花子》：“回首绿波三楚暮，接天流”就明显地看出是受正中“以大境写柔情”手法的影响；又比如，被认为是正中开创的“以景写情”的手法，对李煜的影响就很大，所以才有王国维对李煜词的 “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之说。相对于李璟，李煜受冯延巳的影响更多，李煜后期在词学上的成就，在很多方面都是得益于冯延巳在词学方面打下的基础，在这个基础上，李煜才有可能将词向前大大地推进一步。这可能就是冯煦所说的“上翼二主”在词学方面的体现吧。 然而，冯煦的这段话，对冯延巳在词学发展史上起的作用还没有说完整，实际上，冯延巳对他之前的温庭筠词和韦庄词的风格，都有着创造性的继承和发展。 蔡嵩云在《柯亭词论》中，说冯词“浓艳如飞卿，清丽如端己”，说明冯延巳词在词的风格上，同时吸取了温、韦的长处，并将其糅合，在此基础上再加上自己独特风格和手法的发展和表现。 从艺术风格上看，他的词，既有温庭筠那种色彩丰富的客观形象的描绘，同时又有韦庄词中那种内心情感的直接抒写，语言上表现得清丽脱俗，婉约妩媚。例如《鹊踏枝》十四首等词，清新、流转，不象花间词那样雕琢、堆砌。可以看出，这样的词已与前面的温庭筠、韦庄有所不同了。这标志着五代词继温、韦之后在意境上和艺术手法上已大大向前跨进了一步。 从艺术手法上看，相对之前的词人来说，冯延巳在作词的手法上有许多创新，比较有名和有影响的有三种手法：一是所谓“以大境写柔情”，如《更漏子》：“将远恨，上高楼，寒江天外流”和《鹊踏枝》：“楼上春寒山四面”，阔大无限的空间境界，表现出愁思的深重；二是所谓“以景写情”，如《更漏子》：“瑶草短，菊花残，萧条渐向寒”和《浣溪沙》：“六曲阑干偎碧树，杨柳风轻，展尽黄金缕。谁把钿筝移玉柱，穿帘海燕惊飞去”，情与景交融配置的方式有同向配置和逆向配置两种。所谓同向配置，是客观景物蕴含的情感指向与主观情感的性质相同，逆向配置是客观景物的情感指向与主观情感性质正好相反。冯延巳词中，也经常用情景的逆向配置，以乐景写哀，加倍写出了主人公的愁情；三是所谓“层深法”，如《浣溪沙》：“早是出门长带月，可堪分袂又经秋。晚风斜日不胜愁”，用层层递进的抒情手法，把苦闷相思表现得一层深似一层。 范仲淹《苏幕遮》云：“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欧阳修《踏莎行》词云：“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一向都被人认为是层深手法的名句。它们的特征在于，将情景融成一体，在想象中更进一层。斜阳已远，而芳草更在斜阳之外；春山已远，而行人更在春山之外；就更令人不能为怀。 宋祁《鹧鸪天》词云：“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蓬山已经够远的了，而思念之人相隔蓬山上有几万重，这也是层深写法。 这说明，冯延巳词，对北宋早期的词坛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王国维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刘熙载说：“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 宋初晏、欧的词作风格可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沿袭冯词的风格，当然也有晏、欧自己独特风格的发展。 所以，在词体文学发展史上，冯延巳实处于转变词风的关键地位，并起到了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是值得我们关注的五代时期词人之一。 吴梅《词学通论》在谈到五代十国词时，特别提出了两位词人，一位是韦庄，说他的词“意婉词直”；另一位是冯延巳，说他的词“忠厚缠绵”。吴梅把这二人排在五代十国词人的最前面，显得很是突出。 吴梅说：正中词缠绵忠厚，与温韦相伯仲，其《蝶恋花》诸作，情词悱恻，可群可怨。 吴梅说冯延巳的词“缠绵忠厚”， “可群可怨”，水平与温庭筠和韦庄不相上下。 “可群可怨”，出自《论语》阳货篇：“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草木鸟兽之名。” 孔子说：“年青人（你）为什么不学习《诗经》呢？《诗经》可以触发你的感情志意，可以帮你考察社会政治和人心的得失，可以教会你团结人，还可以抒发你内心的怨恨和愁闷；学习了这些，近可以侍奉父母，远可以侍奉国君；还可以多认识鸟兽草木的名称。” 孔子的“兴观群怨”说，是现实主义的文学批评理论的源头，对后来的现实主义的文学批评理论和现实广义的文学创作都产生了非常积极的影响。其中“可以怨”，就直接发展成了词体文学“以愁为美”的文学批评审美取向。 王夫之在《诗译》中，对兴、观，群、怨之间的辩证关系分析得很透彻：“‘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尽矣。……于所兴而可观，其兴也深；于所观而可兴，其观也审。以其群者而怨，怨愈不忘；以其怨者而群，群乃益挚。” 吴梅说正中《蝶恋花》诸作，情词悱恻，可群可怨。意思就是说：正中的《蝶恋花》诸作品，词情悲苦，而以其凄怨之情，感动了很多的人。 吴梅这样称赞正中的词，他说：“词至此则一切叫嚣纤冶之失，自无从绕其笔端矣”。叫嚣，指的是表面豪气而实际空洞无物；纤冶，指的是琐碎而不清空。这两者都属于写词的失误，是我们需要避免的。 如果就词的风格论，将飞卿词比作“浓妆”， 将端己词比作“淡妆”，那么，正中词就是“严妆”。严妆是一种忠爱积厚而悲凉清冷的美，正中词中，无处不浸透着这种“严妆”之美。吴梅说的“忠厚”，就是对这种风格的另一种诠释。 “严妆”出自正中《菩萨蛮》词：“和泪试严妆，落梅飞晓霜” 深美闳约，忠厚缠绵，沉郁厚重，迷茫朦胧，是正中词主要的艺术风格。 “深美闳约”最先是张惠言用来评温飞卿词的，张惠言在《词选序》中说：“唐之词人，温庭筠最高，其言，深美闳约”，但后来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有一段话，认为这四个字应该用在冯延巳身上，他说：“此四字惟冯正中足以当之”。 自此，人评正中词，大都要用到“深美闳约”四字，但又很少有人详细解释过“深美闳约”究竟是什么意思，有少数说得深入点的，又有许多不同版本的解释，一般地，都把解释的重点放在“深”和“闳”两个字上。深，就是深厚，深远之意，表述的是一种距离上的厚远；闳，就是宏广，博大之意，表述的是一种面积上的博广。但，很多著名词人，都达到了这一境界，为什么特用来说冯延巳呢？ 我认为，要全面正确理解“深美闳约”，还真不能只解读“深”、“闳”二字，而把“美”和“约”两个字忽略，必须合并一起分析。 究竟怎样理解“深美闳约”才比较接近冯词的真实，才可以加深对冯词的理解？ 我认为，深美，就是深厚绮美；闳约，就是宏博精练。我们看出，其实这是两组矛盾体：深厚和绮美是一对矛盾；宏博和精练又是另一对矛盾。冯延巳，就是在他的词中，将这两组矛盾完美地统一起来。 可能要这样去认识，才能真正挖掘到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才能更深刻地去分析和理解冯延巳的词。 我看过一些分析冯延巳词“深美闳约”的论文，个人认为这些文章都写得不是很准确和深刻，在适当的时候，我也可能会以此为题写一篇文章。 谒金门 风乍起，吹绉一池春水。闲引鸳鸯香径里，手挼红杏蕊。 斗鸭阑干遍倚，碧玉搔头斜坠。终日望君君不至，举头闻鹊喜。 这首词写贵族女子在春天里，愁苦无法排遣，渴望心上人到来的情景。一开头写景：风忽地吹起，把满池塘的春水都吹皱了。这样的景色本身就含有象征意味：春风荡漾，吹皱了池水，也吹动了女人们的心。用一个“皱”字，就把一种复杂的心情形象地表现出来了。因为是春风，不是狂风，所以才把池水吹皱，而还不至于兴起波浪。女主人公的心情也只是象池水一样，产生了丝丝波动不安的感觉。面对着明媚的春光，她的心上人不在身边，该怎样消磨这良辰美景呢？她只好在芳香的花间小路上，手挼着红杏花蕊，逗着鸳鸯消遣。可恰恰是这成双成对的鸳鸯，触起了女主人公更深的愁苦和相思，甚至挑起她微微的妒意，觉得自己的命运比禽鸟尚不如。她漫不经心地摘下含苞欲放的红杏花，放在掌心里清清地把它揉碎。通过这样一个细节，深刻表现出女主人公内心无比复杂的感情。它意味着：尽管她也像红杏花一般美丽、芬芳，却被另一双无情的手把心揉碎了，描写细致感人。 下片写她怀着这样愁苦的心情，一切景物都引不起她的兴致，哪怕她把斗鸭栏杆处处都倚遍，仍然是没精打采。这个“遍”字，把她这种难捱难耐的心情精细地刻划出来。她心事重重地垂着头。由于头垂得太久，以致头上的碧玉搔头（一种碧玉做的簪子。《西京杂记》载：“汉武帝过李夫人，就取玉簪搔头，自此后，宫人搔头皆用玉。”）也斜斜地向下倾，这说明她已捱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她整天思念心上人，却一直不见他来。忽然，她听到了喜鹊的叫声。莫非心上人真的要来了么？她猛然抬起头，愁苦的脸上初次出现了喜悦的表情。作者写到这里，便结束了全词。在一种淡淡的不确定的欢乐中把幕关闭，但却给读者留下了充分的想象空间。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和李璟《摊破浣溪沙》中的“小楼吹彻玉笙寒”，都是传诵千古的名句。据《南唐书》卷二十一的记载，李璟曾责问冯延巳：“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吓得冯延巳只好涎着脸皮说：“未如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 朱庸斋《分春馆词话》卷五云：“冯正中词应以《鹊踏枝》一批为最佳之作。自始至今，此调他作均不能脱出其藩篱。其《菩萨蛮》词则有别于温、韦，较温尚凄丽悱恻。鼎足而三，对北宋影响颇大。然学温者不善，则成堆砌；学韦者不善，则成浅率。惟冯词可学，盖有脉络可循也。 最能代表冯延巳词作特色的就是他的十四首《鹊踏枝》（蝶恋花）。 下面，我们选四首冯延巳的《鹊踏枝》来读读。 蝶恋花 几度凤楼同饮宴，此夕相逢，却胜当时见。低语前欢频转面，双眉敛恨春山远。 蜡烛泪流羌笛怨，偷整罗衣，欲唱情犹懒。醉里不辞金爵满，阳关一曲肠千断。 此词写一对昔日的爱侣因在某一场晚宴中突然相逢而引发的极其复杂的情感。 上片写相逢和追忆，用了几个大起大落的顿挫转折，将现在和往昔的时间线纠结成一团乱麻。“几度凤楼同饮宴”，是追忆往昔的欢乐；“此夕相逢”突然拉回到今晚；“却胜当时见”，又立即将今天比回到过去；“低语前欢”，又拉回现在的情景，而“低语”的，虽是“前欢”，但看到的却是昔日爱侣由于情感复杂而“频转面”，由于喜中含悲而“双眉敛恨春山远”。难忘的旧情，离别的痛苦、长久的思念，意外的重逢，这些复杂的经历和情感在某个时间地点如果突然交织在一起，自然会触发情感的猛烈撞击和引起思维的纷繁扰乱，词中出现的忽今忽昔，忽喜忽悲的跌宕起伏，正是体现了这种极度的复杂和矛盾情感。 下片写短暂相逢后的再别之痛。“蜡烛泪流羌笛怨”，在蜡泪频流的烛光下，在羌笛声声的怨曲中，她情知将别，“偷整罗衣”，是为了掩饰她内心的慌乱，想说出自己的心思，又因为大庭广众之中，难于启齿，索性装出一副懒洋洋的样子，以掩盖内心的矛盾“欲唱情犹懒”；而他呢，什么话也无法说，只是“醉里不辞金爵满”，毫不推辞地一杯接着一杯。然而，“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销愁愁更愁”，这时，“，阳关一曲肠千断”，酒宴上奏起了离歌“阳关曲”：“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更是令他肝肠寸断啊。 此词境华而辞洁，味浓而语淡，至情而心苦，哀怨而内敛。顿挫沉郁，缠绵忠厚。 冯延巳，是一位“多愁善感”、十分敏感的人。一阵微风激起层层细波，可以在他心头泛起感情的涟漪；天边一声雁唳，可以引起他的无限哀绪；双燕归来，促发了他浓厚的悲感；落花逝去，又使他生出落寞的惆怅……而在这些伤春悲秋的愁绪后面，我们更可以感受到他有着一颗多么空虚寂寞的“词心”，也正是这词心，酝酿了他的这份“严妆”。 蝶恋花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悠悠梦里无寻处。 这首词写一女子怀念游荡在外的丈夫，表现了无穷哀思和万般无奈。 首句“几日行云何处去？”，写她看到空中飘荡的流云，联想起自己的丈夫也象流云一样，长时间不知飘向何处了。它采用诘问语气，表明她思念已久。“忘却归来，不道春将暮”，心情愁闷；因为丈夫流连忘返，全没把她放在心上，而春天转眼就要过去了，辜负了这良辰美景，怎不叫人怨恨呢。她急欲探知丈夫的去向，因而站在小楼上四顾远眺，在想象中沿着“百草千花寒食路”去追寻丈夫的踪迹，并且有“香车系在谁家树？”这样令她心碎的猜测。形象鲜明，情思婉转，耐人反复寻味。 下片写她眼含泪水，倚立楼头，不免如痴如呆，独自念念叨叨。“频独语”三字，把女主人公那种伤心欲狂的精神状态清晰地刻画出来。她抬头看见双双飞来的燕子，也情不自禁地问它们：“来的路上你们遇见了我的丈夫吗？”，燕子自然无法给她任何回答，因而更深地撩起春愁。“如柳絮”三字，形容她春愁既多且乱。这样几经渲染，就把本来不可捉摸的愁恨，变得格外鲜明具体了。 歇拍“悠悠梦里无寻处”最为隽永。女主人公望了一整天，连丈夫的踪影也未看见，只好寄相思于梦中，哪知她悠悠忽忽地在梦中也找不到他，这真叫人肝肠摧裂。这样一结，就极大地加强了作者所要着力渲染的伤感气氛，产生了一种扣动人心弦的艺术魅力。 这首词运用了三个问句“几日行云何处去？”“香车系在谁家树？”“双燕飞来，陌上相逢否？”一次比一次问得更迫切，一层比一层更深入，这也是一种“层深”的笔法。描绘出女主人公越来越濒近绝望的心情。 蝶恋花 梅花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 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一晌凭阑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 在诉说离愁的众多词中，正中此首，当推构思精巧，独具匠心。上片写男思女，下片写女思男，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景色，不同的动作，却是表达了相同的思念之情和思念之苦。 “梅花繁枝千万片，犹自多情，学雪随风转”。开端三句，便出手不凡。李清照曾经说：“世人作梅诗，下笔便俗”，正中这三句，虽不是作梅诗，但却是写梅花，然而一点都不落俗套，显得清婉飘逸，令人咏叹再三，爱不释手。梅花是寄情之物，以梅花喻情本属平常，但词中以梅花学雪花，千万片纷纷坠下，却营造了一种缤纷而又凄婉的情境，表达了一种爱情虽然美丽但又是那么脆弱，最后很有可能会随风陨落的深沉哀思。 李煜在之后有“落梅如雪乱”句（后主《清平乐》别来春半），大概就是从正中此句化来，但正中的“随风转”与李煜的“如雪乱”相比，则更多出了一种身不由己的无奈。雪花虽美，终究是会化成水的，多情的梅花，虽已在纷纷陨落，但宁肯零落成泥，也要拼尽最后力气，学雪花那短暂刹那的炫目美丽，凸显了男主人公于无奈中表现出来的执着之情。 前三句是写景，接下来两句是写人。“昨夜笙歌容易散，酒醒添得愁无限”，心爱的人不在身边，笙歌酒宴也不能驱排心中的思念。笙歌虽好，歌罢易散；美酒虽醇，酒醒更愁。 上片写男主人公离别情人，羁旅在外，眼望梅花陨落，内心感到极端的无奈，思念之愁，如影随形。 下片转到女主人公，前三句亦是写景“楼上春山寒四面，过尽征鸿，暮景烟深浅”，“楼上”点明女主人公所处的位置，春是初春，山是寒山，加上“四面”二字，她全部的身心都在寒意的包围侵袭之下了。以外表的风露体肤之寒，写内心的凄凉孤寂之感，正是正中经常使用的一种表现方式，如“独立小桥风满袖”（《鹊踏枝》谁道闲情抛弃久），如“风入罗衣贴体寒”（《抛球乐》酒罢歌馀兴未阑）。“过尽征鸿”，写出了凝望之久和瞻望之远，在意象上，鸿雁是传书的信使，女主人公站在春寒料峭的高楼上，仰望鸿雁过尽，也没得到离人的音信，这使我们想起飞卿的“过尽千帆皆不是”，一样的希望和失望，一样的惆怅和哀伤。“暮景烟深浅”，与飞卿的“斜晖脉脉水悠悠”同样是“冲淡”的手法，愁到极致时，宕开到苍茫朦胧之景色，让读者自行去体味个中之情。 结句“一晌凭阑人不见，鲛绡掩泪思量遍”，便完全归结到感情的答案了。“一晌”二字，据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解释为：“指示时间之辞，有指多时者，有指暂时者”，引少游《满路花》词之“未知安否，一晌无消息”，曰乃“许久”之意。引正中此词，曰为“霎那”之意。疑张相此处为误解，“一晌凭阑人不见”的“一晌”，应为“很久”之意，如凭栏不久，如何能望到征鸿过尽？在高楼上凭栏已经很久了，并未见到心上人，本来嘛，连书信都没有，又哪能见到人呢？正中在这里写的是全属于心灵上的怅惘估计之感，而这种思念之情，不会停留在鸿雁书信上，最终还是牵挂这人，“鲛绡掩泪思量遍”，“思量”而曰“遍”，可见其怀思之情始终不解，又曰“掩泪”，可见其怀思之情悲苦哀伤。 正中此首，上下篇分别从男女主人公的不同角度抒写离别思念之情，突破了一般此类题材“单相思”的固有模式，使离情抒写得更显得丰满和完整，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这在离情词中是不多见的。 蝶恋花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裹朱颜瘦。 河畔青芜堤上柳。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温飞卿词意象之精美足以引起读者美感的联想，但却缺乏主观抒情的直接感发之力；韦端己词虽具有主观抒情的直接感发之力，然而却又过于被个别之情事、时、地所拘限。至冯词出现，则一方面既富有主观抒情的直接感发力，另一方面又能不被个别的情事所拘限，从而传达出一种个性鲜明的感情意境，使读者因之能引发一种丰美的感发和联想。这种特色曾经影响了北宋初年的晏殊、欧阳修等人，使令词发展进入了一个意蕴深美，感发幽微的境界，是中国词文学发展史中一项极为可贵的成就。现在我们就以这首小词为例证，对冯词的此种特色与成就略加介绍。 “谁道闲情抛弃久。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开端“谁道闲情抛弃久”一句，虽然仅只七个字，却写得千回百转，表现了在感情方面欲抛而不得的一种盘旋郁结的挣扎的痛苦。而对于此种感情之由来，却又没有明白地指说，而只用了“闲情”二字。昔曹丕的《善哉行》有云：“高山有崖，林木有枝，犹来无方，人莫之知”。这种莫知其所来的“闲情”才是最苦的，而这种无端的“闲情”对于某些多愁善感的诗人而言，却正是如同山之有崖，木之有枝一样，是与生俱来而无法摆脱的。所以词人才说“谁道闲情抛弃久”，“抛弃”，正是对“闲情”有意寻求摆脱所做的挣扎，而且后面还有一个“久”字，更加强了这种挣扎的时间持续之长。可是，这句的开头有“谁道”二字，“谁道”，就是原以为可以做到，而谁知竟未能做到，故以发问的语气说出。有“谁道”二字，于是下面的“闲情抛弃久”五个字所表现的挣扎努力就全部落空了。于是下面自然接上：“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前面一个“每”字，后面一个“还”字，在加上最后的“依旧”二字，已足可见此“惆怅”的如影随形。“每到春来，惆怅还依旧”，似乎是“春伤”而不是“伤春”，春季是万物萌生的季节，也是生命与感情醒觉的季节，在这美好的季节里，词人所写的并非如一般人现实中的离愁别绪，而只是含蓄地咏了“惆怅”二字。惆怅，就是内心恍如有所失落又恍如有所追寻的一种迷惘的情意，不象相思离别之拘限于某人某事，却是较之相思离别更为寂寞，更为无奈的一种情绪，也正因为这种情绪的不确定性和迷惘性，才更容易引起读者的联想和共鸣。既然有此无奈的“惆怅”，而且经过抛弃的挣扎努力之后依然长期存在，于是下面词人则是以殉深无悔的口吻，说出了“日日花前常病酒。不辞镜裹朱颜瘦”两句，决心一意承担内心负荷的话来。“花前”之所以“常病酒”，是从杜诗意境而来，杜甫《曲江》云：“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意思是：看到如此易落的花，你就不会拒绝饮下这么多的伤心之酒了。所以有“花前常病酒”，前面加上“日日”二字，更可见出此份惆怅之情对花难遣，故惟有日日饮酒而已，也就是说，日日除饮酒之外，竟无以其他事度日。下句的“镜裹朱颜瘦”，正是“日日病酒”生活的必然结果，曰“镜里”，自有一番惊心反省之意。而前面用了“不辞”二字，所表现的，就是虽殉身而无悔的情意。正如《离骚》之“虽九死其犹未悔”。这首词上片所写的这种曾经过“抛弃”的挣扎，也曾经过“镜里”的反省，而依然殉身无悔的情意，便正是正中词中所经常表现的意境之一。而此种顿挫沉郁的笔法，此种惝恍幽咽的情致，正是正中词所常见的笔法和情致。 过片“河畔青芜堤上柳”，在这首词中是唯一完全写景的句子，词人没写春天的万紫千红和繁枝嫩蕊，而只说“青芜”（ 青青之草），只说“柳”，古诗十九首中有：“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 ，古诗中的青草和郁柳，表达了一种惆怅的意象，词人借用这两个意象，说明即使是完全写景，依然有情融在其中。 无穷草色与万缕柳丝，所唤起的是一种多么绵远纤柔的情意，而这种景象并不只是今年才有，而是年年如此，所以下面说“为问新愁，何事年年有”，正是年年有春色，年年有新愁。这个“新”字，婉转地说明了此愁虽旧，但这种令人惆怅的感受，却是敏锐深切年年常新。上面的“为问”，下面的“何事”，造成了一种强烈的疑问语气，若将其与首句“谁道闲情抛弃久”七字合看，从其尝试抛弃之徒劳的挣扎，到现在再问其新愁之何以年年都有，有如此挣扎和反省却依然不能自解，这正是冯延巳一贯用情的态度与写情的笔法。 而在此强烈的追问之后，正中忽然宕开笔墨，不作任何回答，只是写下了“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两句身外的景物情事。这就是所谓“以淡语收浓词”，冲淡手法，我们已经举了很多这样的例子了。 仔细玩味，这十四个字虽是淡语，却把惆怅之情写得百转回肠。“独立”二字，已是寂寞可想，“风满袖”三字，更是凄寒可知。何况又加上“平林新月人归后”，林梢月上，夜色渐起，而路上落寞孤独行人，何等惨淡寂寥。 从这首词我们可以看出，冯延巳词所表现的孤寂惆怅之感，既不同于温庭筠词的冷静客观，也不同于韦庄词的拘限于现实情事，正中写的乃是一种常存永在的惆怅哀思，而且充满了独自担荷着的孤寂之感，模糊了时间和空间，走入了一种抽象的却最感人的心境意绪，以至于将情感空间无限扩大，正因为如此，他常常能写出人生悲情的本质性的东西，这是冯词最可注意的特色和成就。 这首词也见于欧阳修的词集。时至今日，还有部分学者坚持认为此首乃欧阳修之作。但大多数人都认为这是冯延巳的词作。因为词中所体现的缠绵郁结的感情是冯词的典型风格，而于欧阳修词的风格不相近似。 后人以“闲愁”入词者，数不胜数.陈延焯《白雨斋词话》说：“正中词，极沉郁之致，穷顿挫之妙”，所谓沉郁之致，就是说词情含蓄，反复缠绵，词旨欲露不露，终不道破。所谓顿挫之妙，就是说词的语势有停顿转折，词在结构上有变化。 冯词写愁的最大特点，是忧愁的不确定性和朦胧性。他词中的忧愁，具有一种超越时空和具体情事的特质，写来迷茫朦胧，含而不露。冯词中的忧愁“闲情”，常常很难确指是什么性质的忧愁，是因为什么原因而苦闷。他只是把这种闲情闲愁表现得深沉而持久，想抛掷也抛掷不了，挣扎也挣扎不脱，像孙悟空的紧箍咒，始终缠绕在心头。他的几首《采桑子》词，这个特点最为突出，我们自己可以去读读。作者所要表现的就是人生中常有的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忧愁苦闷，抑郁不欢；一种可能已经存在又似乎是即将来临的人生忧患。冯词忧患苦闷的内涵性质，是无法确指的，无法界定的，从而留给读者更大的自由创造联想的空间，有着更大的艺术张力。读冯词，也会被感动，但需要联想，需要深层的思考。 我们说过，如果就词的风格论，将飞卿词比作“浓妆”， 将端巳词比作“淡妆”，那么，正中词就是“严妆”。严妆是一种忠爱积厚而悲凉清冷的美，从正中词中，无处不浸透着这种“严妆”之美。吴梅说的“忠厚”，就是对这种风格的另一种诠释。 深美闳约，忠厚缠绵，沉郁厚重，迷茫朦胧，是正中词主要的艺术风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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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29 08: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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