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扬之水 于 2020-9-10 12:40 编辑
论中国古典诗歌音乐美学的两个层面 [摘要]我国古典诗歌讲究格律、韵味、意境，具有均匀、和谐、统一的东方声韵美，抒情达意的同时体现出内在的节奏感和音乐性。诗歌的音乐美来自内外两个层面：诗歌外在的形式美是语音层面的音乐美，来自于语言文字本身，通过平仄、押韵、节奏等语言形式表现出来；而诗歌内在的音乐美来自语言文字内部蕴含的情感和意象，读者透过语音形式的韵律从内心感知、体会到诗歌内在的思想情感和表现对象，从而获得回味无穷的美感享受。 [关键词] 古典诗歌 ；音乐美学；审美价值 古典诗歌是我国古代文化遗产中一颗璀璨的明珠，形式隽永，音韵和谐，蕴含着丰富的美学因素。音乐性是诗歌区别于其它文学体裁的一个显著特征。诗乐合一是中国古代诗歌发展的一条主要脉络。诗和乐像一对孪生的妹妹，相和而生，相伴而随，最初都是以“歌”这一形式出现的，这一点古今中外的学者都有共识。正如席勒所言：“诗是蕴蓄于文学中的音乐，而音乐则是声音中的诗。”朱光潜教授也认为：“诗的本质之一是音乐性……诗是一种音乐，也是一种语言。音乐只有纯形式的节奏，没有语言的节奏，诗则兼而有之。”的确，抑扬顿挫的节奏，回环反复的旋律，整齐多变的形式，这几种音乐上的要素，恰恰是古典诗歌语言的最大特色。中国古典诗歌正是因为具有了音乐美，才能流传千年而不衰。 诗歌的音乐美来自内外两个层面：诗歌外在的形式美是语音层面的音乐美，来自于语言文字本身，通过平仄、押韵、节奏等语言形式表现出来；而诗歌内在的音乐美来自语言文字内部蕴含的情感和意象，读者透过语音形式的韵律从内心感知、体会到诗歌内在的思想感情和表现对象，从而获得回味无穷的美感享受。古典诗歌的音乐美既有内在情绪的律动，又有外在声音的回环，是美的内容和形式的完美结合。 一、古典诗歌外在的音乐美：语音层面传达的节奏和韵律美 诗歌外在的音乐性是诗歌外化的节奏，是由诗的形式因素决定的，主要是指诗歌语言外在的节奏和韵律，包括由句内节奏、排比反复、押韵、叠音、节奏等形式表达出来的听觉上的节奏感和旋律美。 1．诗歌外在节奏产生回旋往复的音乐美感，加深诗歌的情感浓度 节奏是诗歌外在音乐性中起决定作用的因素。音节的安排与语句的抑扬顿挫形成诗的节奏感。诗歌节奏是诗歌在结构上的复沓、整齐、对称等产生的回旋往复的音乐美感。 汉语一字一音节，古典诗歌每句的音节是固定的：四言诗一句四个音节，五言诗一句五个音节，七言诗一句七个音节。诗句中的音节并不是孤立的，其表意的组合必然形成顿，一般是两个两个的组合在一起形成“顿”，也即是我们所说的句内节奏，是诗歌语音节奏的基本单位，它好像休止符一样掌握着诗的轻重缓急。“逗”是一句诗中最明显的“顿”。古典诗歌，一般是五言三顿或者七言四顿。诗歌语言是否凝练，是否具有音乐美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顿逗是否鲜明。古典诗歌的句尾总是意义和声音较大的停顿之处，再配上相同的韵，造成的节奏感就更强烈。如贾岛的《寻隐者不遇》： 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 一句五个音节，三个节拍，最明显的停顿在一二节拍之间，第一节拍稍长，后两拍稍短，形成了诗句节奏明显的强弱变化。诗中一问三答，一波三折，使短短的小诗具有了无穷的韵味，既写出了诗人感情的逐步深入，又表现出了作者构思谋篇的匠心。 排比和反复是表现诗歌节奏感的最基本手法，通过重复使得诗句产生循环往复的音乐感，还能加深印象与情感浓度，给人以回肠荡气的打动。如“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辛弃疾《丑奴儿·少年不识愁滋味》）简单的反复，音调铿锵婉转，情感浓烈鲜明，优美的音乐性在明快的节奏中发挥得淋漓尽致。 排比可以增强语言的气势，某一成分的反复回环还能使音韵和谐，增添幽深空蒙的意境。因为，“只要是节奏，就有一种回环的美，即旋律的美。诗的艺术形式，首先表现在这种旋律的美上。”如《木兰诗》中：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四句诗歌渲染的情感和强调的气势取得了一种回环往复的抒情效果，使诗歌充满喜气洋洋的忙碌的气氛。又如《孔雀东南飞》：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利用排比和互文的修辞手法，在轻松明快的氛围中突出了对主人公的赞美和喜爱。 2．诗歌外在韵律传达细腻委婉的音乐美感，凸显诗人的个人风格 韵律是诗人在用韵与节奏等外在形式中体现出来的个人风格。在古典诗歌中，韵律常常会给诗句注入细腻深刻的意味，最能体现诗歌的音乐美。古典诗歌的韵律美，常常借助于押韵、叠音、平仄等来传达。 押韵最能体现诗歌因情用声、声义相谐的美感，是诗歌音乐美的最基本的表现形式。通过韵脚关上连下，自然而突出的形成了诗歌或欢快、或低婉、或悲伤、或昂扬的不同风格与和谐流畅的音律美。汉语本身就有很强的音乐性，因为汉语韵母多为元音，发音响亮圆满，悦耳动听。中国古典诗歌，从《诗经》始就是讲究押韵的。律诗绝句一般都是双句押韵，用平声韵，隔行押韵。如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绝句有意味的节奏凸显了音韵的起伏与变化，每个节拍都和谐自如，抑扬流动，又如杜牧的《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句数字数非常之少，却能充分表现出充实的内蕴和动听的节律。 叠音是增强诗歌韵律感的重要手段，既可以突出词语的意义，强调诗歌的情绪，又增加了语言的音响意味，收到了音意兼美的效果。叠音使用最早最普遍的大概是《诗经》了，《诗经》巧妙地运用重章叠句的手法，反复的进行吟咏歌唱，令人有一唱三叹，荡气回肠之感，极具音乐性。《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十句有六句运用叠字，极其和谐，回环复沓，形成了舒缓悠扬的节奏，增强了诗歌的音乐美和形象美。被称为“千字律诗”的《长恨歌》就是叠音手法的经典代表，全诗大量使用叠字、连绵词，如朝朝、暮暮、悠悠、绵绵、踌躇、徘徊等，语言流畅清丽，音韵匀称和美。李清照的《声声慢》是叠音使用的另一经典代表：“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开篇14字的叠句，用的是入声韵，形成了平仄的相对和相粘，声调的和谐和错落有致，使诗句弥漫着一种回环往复余音袅袅的音乐美。一些拟音词的重叠使用，能使诗文更加生动形象，给人身临其境之感。如“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两对叠音字的使用“使美丽的蝶舞如在眼前，美妙的鸟啼声如在耳畔，既像一首美妙绝伦的乐曲，又像一幅明媚清新的春光图。”通过叠音词的使用，营造了蝶舞莺歌、健康愉悦的气氛，给人一种清新优美，亲切有味的感觉。而如“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登高》杜甫) “萧萧”、“滚滚”叠音使用不仅使人联想到落木窸窣之声，长江汹涌之状，也无形中传达出韶光易逝，壮志难酬的感怆。透过沉郁悲凉的叠音词，我们在感受到诗人出神入化的笔力的同时也感受到了诗句韵律流畅，抑扬顿挫的音乐美。 古典诗歌声韵的高低抑扬之美，主要是通过平仄和对仗来体现的。平仄是字音声调的区别，平仄有规律的交替和重复，能造成音调的和谐而有变化，形成节奏。如“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读起来的悦耳动听主要是得益于诗句声调上的平仄相对和形式上的工整对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李白《独望敬亭山》）这首诗里，一句中平仄相间、一联中平仄相对的搭配，一如唱歌，形成了节奏的和谐和声调的抑扬顿挫。又如韦庄《菩萨蛮》：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平仄声在句中的巧妙安排，使人读来不觉单调，欢快紧凑而又流畅和谐的韵律，给人无限的音乐想象和美感。 二、古典诗歌内在的音乐美：语言内部蕴含的情感和意象美 中国古代诗人十分重视音律与情感在文字间的结合。除了语音层面显现出来的音乐美，古典诗歌在情感、意境方面的音乐美也是非同一般的。诗歌的最终美感是其内在的节奏、旋律形成的氛围、意境。没有和谐优美的内在韵律，诗歌的生命力是很小的。从中国诗歌发展的轨迹来看，每一种诗类文体的兴盛必然是与音乐结合起来的，都要有音乐所内在的节律和精神，诗歌一旦脱离了音乐的气氛，就将走向衰落。诗歌内在的音乐性，主要是指诗情呈现出的音乐状态，是诗人情绪所形成的内在韵律，是诗歌内发的气质，即心灵的音乐。 1．内在节奏浸润诗人的内心感受，是诗歌意境的内在源泉 诗歌内在的节奏即诗歌语言的内在意义和情绪。诗歌的音乐美并不仅仅是表现在形式和声音的组合效果上，还取决于诗歌内在的节奏。“古典诗歌内在的音乐美即语义或句式的节奏，是词语组合形成的逻辑的或概念的意义而呈现的‘心灵姿态与生命的律动’。”声和情的和谐才是诗歌内在的音乐美，鲜明的节奏感只有与诗的内在情感保持一致，才能使诗歌的抒情性与音乐性相映生辉，相得益彰。 古代的诗人们大多六艺俱全，才华横溢，很多人在音乐艺术上造诣颇深，使诗歌不仅具有语音上的音乐美，还具有音乐般的情愫和意境，充满内在的音乐美。正如李西林所说：“唐诗是最富于音乐美的，但这并非一般意义上的音乐美，如格律、韵辙、平仄等，而是有更深层的、更内在的音乐美，即天籁之音、大自然造化之乐的美。”诗人们往往把大自然的音乐之美和空灵之美作为诗歌创作艺术美的重要组成部分。王维就是这样一位诗人，他的山水诗歌，既有意境上的音乐美，也有韵律上的音乐美。他的诗歌常借助自然界的音响来呈现流动的音乐美，自然界的美丽景色和神奇的音响水乳交融。《鸟鸣涧》对友人皇甫岳居云溪的景色这样描绘：“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深涧中。”因为寂静，山林中的落花、鸟鸣更具无声的音乐美。再如“万壑树参天，千山响杜鹃”、“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泉水咽危石，日色冷青松”、“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等诗句，音节朗朗上口，节奏舒缓悠长，意境详和恬静。在这里，音乐、诗歌、绘画俨然一体，自然界的光色声响交织成活泼清新的旋律，宛如一首恬静优美的抒情乐曲。诗人把内心情感律动外化为诗的节奏和韵律，我们在吟咏品味时就能直接从声音上感受到诗人内在的情感和诗意的美。 诗歌叙写的情感内容与节奏的高低、缓慢、轻重密切相关。陈本益先生认为“诗歌内在节奏分为意义节奏和情绪节奏。意义节奏的单位是诗行中的词和词组，这种意义单位的连续和反复便构成意义节奏。情绪节奏则由诗中情绪的强弱起伏造成，它依附于意义节奏，但两者有时并不完全统一。”优秀的古典诗歌往往能将诗人内在的生命节奏和情感的起伏变化转化为诗的韵律与节奏，抑扬顿挫，跌宕起伏，风格多样。诗歌内在的节奏会影响诗的外在节奏，声音的高低、长短、轻重、有无，均随着诗中情感的强弱收纵、喜怒哀乐而起伏：表现欢乐激动情绪的诗歌节奏明快轻松；抒发豪迈情怀的诗歌节奏急促有力；描写艰难情景的诗歌节奏低沉迂缓；表达细腻心理变化的诗歌节奏轻柔舒徐。 2．内在旋律传达诗人的内心情感，是诗歌诗情的内在动力 诗歌是富于意象、高度凝炼的语言艺术，而音乐则是抽象的高度凝练的语言艺术，情感恰恰是诗歌和音乐的第一要素。诗歌旋律美绝不是一个纯形式的因素，它是情感内容的有机组成，是内在情绪和外在的形式的有机统一。诗歌的内在旋律包括诗人的胸襟气质、富于意态的典型词语、洪细得当的声韵色彩、恰如其分的长短句式等。诗性之于诗，如同灵魂之于人。也可以说，诗性意义是诗的内在旋律——只能被心感知而不是被耳朵感悟。因为它是天生的、纯粹的、直接的生命力。诚如戴望舒所主张的：“诗的韵律不在字的抑扬顿挫上，而在诗的情绪的抑扬顿挫上，即在诗情的程度上。”情感节奏才是诗歌的内在旋律的源泉。一首能感动人的好诗，应该是字字合情，字字合韵，比如杜甫的《登高》，前两联写登高闻见之景，后两联抒登高感触之情。由情至景，寓情于景，浑然一体，充分表达了诗人长年飘泊、忧国伤时、老病孤愁的复杂感情，而格调雄壮高爽，慷慨激越。整首诗歌“悲”字是核心，是贯穿全诗的主线。诗人由内心伤悲而登高遣悲，由登高遣悲到触景生悲，由触景生悲到借酒遣悲，由借酒遣悲到倍增新悲，全诗起于“悲”而终于“悲”，悲景着笔，悲情落句， 诗给作客思乡的一般含意添上久客孤独的内容，悲秋苦病的情思，加进离乡万里、人在暮年的感叹，诗意就更见深沉了。 当然，诗歌的音乐美并不等同于音乐的整齐划一。优秀的古典诗歌往往是将音乐性内在化，不因韵律的格式化而降低诗歌最原本的音乐性和淳朴的感受。如汉乐府诗《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除了头两句押韵外，后面几句毫不押韵，但诗的节奏与其蕴含的心理内容密切相关，诗歌着重于意象和情感的直觉推进，但同样激荡着更加自由的音乐感受。一个平淡无奇的题材一经诗歌节奏的呈现，就能使一幅活泼清新的“鱼戏莲叶图”跃然眼前。诚如朱光潜先生的评论：“与其说它是无韵诗不如说它后半每句一换韵。这种没有定准的音节恰能描写鱼戏时飘忽不定的情趣。”的确，诗歌复沓而略有变化的句式，显得活泼、自然、有趣，使人更能感受到勃勃的生气，领略到采莲人内心的欢乐。 诗歌是一切文学作品中最凝练、最优美、最富有音乐感的语言。有生命力的诗歌无不具有明显的音乐性。古典诗歌的音乐性是其最基本的特性。我国古典诗歌讲究格律、韵味、意境，具有均匀、和谐、统一的东方声韵美，含蓄优雅，给人疏朗清新、回味余香的感觉，在抒情达意的同时又体现出内在的节奏感和音乐性，这些恰恰是中国传统美学的特点。诗歌的音乐性主要是内在的,它只有在和诗人及读者的内心发生共振时,才能完成其音乐性。这种共振,主要与诗歌的内涵有关。在诗歌的音乐性中，诗歌外在的节奏和旋律是私人主观情绪的动态表现，制约着诗歌的形象和运动；诗歌内在的情感旋律是诗歌词句之下情感的涌动流程,是诗歌词句间联系的内在脉络。外在的节奏和旋律与内在节奏与旋律交织缠绕在一起，共同构成了诗歌的生命，是诗歌音乐美的真正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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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10 12: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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