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风五十九首》看李白的“清真”观

扬之水

从《古风五十九首》看李白的“清真”观

    摘要：李白论诗，以“清真”为贵：“圣代复远古，垂衣贵清真”（《大雅久不作》）。“清真”观不仅仅是诗人的文学思想，它同时也体现了李白思想体系的整体倾向和本真面貌。李白之所以一千多年来依旧生动而独特地存活于诗意间，原因在于他的“真”，这种“真”源自无斧凿之痕的天真性情，是以真性情驭笔如飞并崇尚自然的表现手法，也是读者可感的一种生命力。他亦痴亦狂、亦醉亦醒、亦笑亦哭，矛盾痛苦地在现实中演绎理想中的功业，希冀着同时也绝望着徘徊在进与退的关口。在许多看似这样也看似那样的表象中，如何才能分辨出一个真实的李白呢？本文有感于裴斐先生的《李白个性论》一文，试图拨开云雾看到“清真”的李白和李白的“清真”。

    关键词： 古风五十九首 清真 清旷 清健 天真

    引论

    一直以来，李白被认为是中国古代诗歌史上与屈原并称的具有浪漫精神的伟大诗人。总体来看，屈原的浪漫是圣人式的、人格方面的浪漫精神，主要体现在艺术想象的无拘无束和追求人格的高尚和完美；而李白最引人关注的浪漫精神是普通人的、性情方面的浪漫。不仅体现在神思驰骋、想象奇幻形成的艺术风格，而且在于其上承老庄的恣肆无拘、痴守天真的精神气质。林庚先生在《诗人李白》一文中强调李白的平民身份 ，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理解，是否比单纯论其阶级属性更有意思一些呢？李白推崇屈原词赋：“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江上吟》）这既是对屈原辞赋的赞美，也是对他高尚人格的赞美。李白与屈原同样坚守人格的完美和高尚，不与恶俗同流，形成这种人格上固有的品格更多的因素不在于李白学习屈原，而应该看作两个伟大诗人人格特性的偶合。人格上如此，那么在精神气质方面是否可以这样认为：李白思想中的道家成分存在的主要因缘并不是学习老庄，而是他们气质天性的偶合而形成的恰恰相似？本文对李白的思想倾向问题既不想令其从属于某家学术，也不采用赵昌平先生的探究方法 ：从李白幼学的角度分析其思想体系由哪些“部件”组成，本文欲仿效裴斐先生的《李白个性论》的思路，让极具个性的诗人李白在诗和诗论中保持保持他难能可贵的个性。

    裴先生说：“对于朱熹所说‘李白诗不专是豪放，亦有雍容和缓底’（《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我一向推崇，原因就在它揭示了李白诗中的两大审美范畴：壮美与柔美 ”，并进一步指出“主客观的冲突产生壮美，主客观的和谐产生柔美”。本文的观点是,无论壮美还是柔美，都根生于诗人对于宇宙人生的一种固有的观照方式，即使他有再痛苦的矛盾和挣扎，有再多具体的不知所措，总会有一种具有概括性的“根”将这些相反或相对的方面统一起来，而这个“根”应该是“清真”观。也就是说“清真”观体现的不仅是李白的文学观，还有更深层的宇宙人生观；“清真”不仅能够概括李白柔美风格的作品，而且能够概括其壮美、悲感至极的豪逸这一类风格。

    诗人将自己多侧面的性情和气质赋予不同的诗体，使它们很好地结合起来，就形成了不同诗体的多种风格的诗歌作品。李白的歌行悲豪俊逸，绝句清新婉丽，其古风则清中有逸、悲中见真，不失气魄又无伤清雅，五十九首兴情寄托，题材囊括论诗、言志、感遇、咏史及寓言等各种题材，论人事而不趋俗，论己志而有动静，论史事则有深情；也囊括诗人的各种生命姿态，因此本文认为“古风五十九首”是最接近李白心灵的作品，故本文以“古风五十九首”看李白的“清真”观。

   三、《古风五十九首》体现的“真”意

    李白爱酒，而《古风五十九首》中很少提到酒，可见五十九首基本倾注了诗人清醒的意识。从酣醉而狂歌、弄影而捉月的李白身上我们固然看到了诗人性情之天真，但是若论真意，莫过于诗人清醒状态下所体现出的沉思、冥想、哀泣和悲伤。由于心境的清旷无拘，诗人的情感也多用兴寄的手法从容体现，而不是狂醉之下迫不及待地抒发。凡此种种，都能够说明五十九首更能体现李白为人生的种种真意，又加上诗人固有之天真本性，五十九首中真境、真景、真性情处处流露，无论是狂傲还是低沉，从不掩饰自己的真实情感和心理冲突，可谓率真，殷璠在《河岳英灵集》中说道：“志不拘检，常林栖数十载，故为文章，率皆纵逸。”而李白在《古风五十九首》中表达的真意主要是一种愤世和弃世的思想：“功成身不退。自古多愆尤。黄犬空叹息。绿珠成衅雠。何如鸱夷子，散发棹扁舟”（其十八）。其真意体现在诗人所描绘的清旷意境中，以及那些狂放之余的弃世之音：“西上莲花山。 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其十九），“急节谢流水。羁心摇悬旌。挥涕且复去。恻怆何时平”（其二十二），这些诗句使人深深地体会到李白的理想与现实的深刻矛盾，体会到他执著于不可实现之理想的那种真挚。

   二、李白对“清真”的解释

    李白在作品中共有七次用到“清真”一词，如下：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

（《大雅久不作》）

我家仙公爱清真，才雄草圣凌古人，欲卧鸣皋绝尘世。

（《鸣皋歌奉笺从翁清归五崖山居》）

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堕天。还家守清真，孤洁励秋蝉。

（《留别广陵诸公》）

玉隐且在石，兰枯还见春。俄成万里别，立德贵清真。

（《南陵五松山别荀七》）

韩生信英彦，裴子含清真。

（《送韩准裴政孔巢父还山》）

右军本清真，潇洒在风尘。

（《王右军》）

    历来学者们对“清真”的解释有很多种，比如：徐健顺在《论李白的文学思想及其历史地位》一文中提出：“ 都是指道家隐居世外，自然无为的心理状态。”尤其是对“清”的理解多认为是“清新”、“清省”、“清丽”等 。本文认为这些解释都未免单薄和局限于具体，事实上，李白“清真”除了可以描叙其诗歌风格的爱好、其心理状态之外，还能够体现出他的高格调而任自然的整体气质特征。在李白之前没有人在诗论中明确提出“清真”的说法，李白所言“清真”是一种自然本真的性情观、审美观和宇宙人生观在诗中的体现。这种思想与老庄思想密切相关，但是如前文所述，本文更倾向于将李白的“清真”观归结于他的个性气质。这种高渺清幽的审美理想恰合老庄，试想如果李白之前不曾有老庄，他难道会成为另一个杜甫吗？

    李白之“清真”根本上是属于李白个人的和个性的，他自己也有诗为证：“受气有本性，不为外物迁”（《赠宣城宇文太守兼呈崔侍御》）。由此“气”联想到《庄子–人间世第四》中对“心斋”一词的解释：“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需。虚者，心斋也。”这两个“气”的意思恰好相反，前者指客观，后者指主观，但是两句旨意皆是指不为外物所累，虚心斋以观万物，所以“清真”是用自然不加雕饰的手法描叙景物，也是自然不加雕饰地展现自己的情感、个性和性格上固有的冲突。既然“清真”是技法上的也是心灵上的“清真”，而李白有壮美和柔美两方面的审美倾向，那么“清真”之“清”的含义除清丽（清新而美）之外，还应该有清旷（或清健）的意思；而“真”则是如徐健顺先生等人所言：乃真意、真情、 真境、真景等义。

    就“清”与“真”的关系而言，“清”是“真”的前提，也就是如正如清代陈立为《庄子》疏曰： 唯此真道，集在虚心。”，此“虚心”当是指无世俗功利，要得真情、真意、真景、真境，须不降志从俗。如陶渊明在《饮酒》诗中所言：“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此”正是在清高自守的心境和情境下：“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採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可见，“清”与“真”的关系好比璞与玉的关系，自然造化在混屯中将美玉孕育在璞中，只有以返璞归真的心境去体悟才能发现其中的“美玉”。

   三、 《古风五十九首》的清旷与清健之美

    李白诗中见“清”处不计其数，仅《古风五十九首》中就有十二处，就含义而言大致可以分为两类：抽象的意思、具体的意思；而抽象的“清”多有清旷（或清健，“清旷”指意境；“清健”指情感所体现的风格）的意味，具体之“清”多有清丽（清新而美）的意味。

圣代复元古，垂衣贵清真。（其一）

唯应清都境，长与韩众亲。（其四）

客有鹤上仙，飞飞凌太清。（其七）

乃（一作“那”）知蓬莱水，复作清浅流。（其九）

清风洒六合，邈然不可攀。（其十二）

香风引赵舞，清管随齐讴。（其十八）

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其十九）

纤手怨玉琴，清晨起长叹。（其二十七）

天地皆得一，澹然四海清。（其三十四）

鲁连及柱史，可以蹑清芬。（其三十六）

清辉照海月，美价倾鸿（一作“皇”）都。（其五十六）

天空彩云灭，地远清风来。（其五十八）

    其中“清真”、“四海清”和“太清”是表示抽象的含义，有“清旷”的意味，“清都境”、“清流”、 “清风”、“清管”（即清音）、“清晨”、“清芬”、“清辉”表示一种“ 透明、明亮、洁净三层含义”的具体可感的美学风格。这种具体可感的“清”的审美风格是一种明澈、清新、使人神清气爽的感官体验。而 “透明、明亮、洁净”用在诗论种可以引申为无雕饰、无功利，这种引申义也就成为“清”的抽象意义的一个方面，比较典型的例子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此意在徐健顺先生等人的文章中已被探究得十分充分透彻，此处不作赘述。本文主要探究“清”之清旷与清健之义。

    清旷指一种高远宽阔没有拘束的自由意境，暂时忘记或者躲避尘世的烦恼，在此境界中自在遨游，颇得庄子“逍遥”之意，顾桐柏云：“ 逍者，销也；遥者，远也。销尽有为累，远见无为理。以斯而游，故曰逍遥。”本文认为此种解释比“ 放狂自得”等解释更为根本，故引之。在李白《古风五十九首》中，清旷意境的典型的例子有：“北溟有巨鱼，身长数千里。仰喷三山雪，横吞百川水。凭陵随海运，燀赫因风起。吾观摩天飞，九万方未已。”（其三十三），巨大的意象、高远的意境历来是李白歌行中偏爱的表现手法，巨大和高远的意境和意象远离世俗的琐碎，也给人新奇的想象空间，譬如“客有鹤上仙，飞飞凌太清。仙人绿云上，自道安期名。两两白玉童，双吹紫鸾笙。去影忽不见，回风送天声”（其七）；如果于清旷之境中加入诗人激愤不平之气，就从旷而幽的理想境界转化为清健而深沉的悲慨之音了：“登高望四海，天地何漫漫。霜被群物秋，风飘大荒寒。荣华东流水，万事皆波澜。白日掩徂辉，浮云无定端。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且复归去来，剑歌行路难”（其三十九）。

    此外，还有“倚剑登高台，悠悠送春目。苍榛蔽层丘，琼草隐深谷。凤鸟鸣西海，欲集无珍木。”（其五十四）；“八荒驰惊飙，万物尽凋落。浮云蔽颓阳，洪波振大壑。龙凤脱罔罟，飘摇将安托？ 去去乘白驹，空山咏场藿。”（其四十五）

    值得注意的是,在清旷的意境中，诗人也寄托归隐之志，描述仙境之幽美，“客有鹤上仙，飞飞凌太清”（其七）、“素手把芙蓉，虚步蹑太清”（其十九），叙说自己对仙境的向往，因此又显得清幽、静雅，这是一种痛苦失望之后的暂时和谐，而且是与自己的夙志和谐，也就显得情感柔和，意境素美安宁。如裴斐先生所言：“ 主客观的冲突产生壮美，主客观的和谐产生柔美。”

清健是指清刚劲健的一类风格，如前文所述，这一类诗多充满诗人的愤激之情、不平之气。这一类风格颇具建安风骨，也就是主客观产生冲突的情况下生发于不平之心的诗句，比如：“秦皇按宝剑，赫怒震威神。逐日巡海右，驱石驾沧津。征卒空九宇，作桥伤万人”（其四十八），此外还有“战国何纷纷！兵戈乱浮云。赵倚两虎斗，晋为六卿分。奸臣欲窃位，树党自相群。果然田成子，一旦杀齐君。”（其五十三），在此诗中，清健的风格体现在情感的激越，一位怒发冲冠的诗人仿佛呼之欲出。

    结语

    李白是一个醉梦的诗人，因为清醒着难以接受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也因为醒的痛苦为浪漫的李白无法承受。他的灵魂寓居在一个俗世之上的高处，一个他自己营造的清旷、清幽和清净之地；他只管按照自己性情张弛的节奏或狂或悲，亦醒亦醉。按照自己观照下的一事一物和自己那种夸张而鲜明的语言方式把天真若璞的挚情寄托给同样天真若璞的诗境，因此我们看到，李白悲剧性格看似矛盾的两个方面终于可以找到一个统一的源头，从而其两种截然不同的诗歌风格（壮美和柔美）也可以更和谐地统一于李白整个文学思想体系之中，那就是 “清真”。

扬之水

屈原的浪漫是圣人式的、人格方面的浪漫精神，主要体现在艺术想象的无拘无束和追求人格的高尚和完美；而李白最引人关注的浪漫精神是普通人的、性情方面的浪漫。不仅体现在神思驰骋、想象奇幻形成的艺术风格，而且在于其上承老庄的恣肆无拘、痴守天真的精神气质。

扬之水

无论壮美还是柔美，都根生于诗人对于宇宙人生的一种固有的观照方式，即使他有再痛苦的矛盾和挣扎，有再多具体的不知所措，总会有一种具有概括性的“根”将这些相反或相对的方面统一起来，而这个“根”应该是“清真”观。也就是说“清真”观体现的不仅是李白的文学观，还有更深层的宇宙人生观；“清真”不仅能够概括李白柔美风格的作品，而且能够概括其壮美、悲感至极的豪逸这一类风格。

扬之水

李白在《古风五十九首》中表达的真意主要是一种愤世和弃世的思想，其真意体现在诗人所描绘的清旷意境中，以及那些狂放之余的弃世之音

扬之水

李白“清真”除了可以描叙其诗歌风格的爱好、其心理状态之外，还能够体现出他的高格调而任自然的整体气质特征。

扬之水

李白所言“清真”是一种自然本真的性情观、审美观和宇宙人生观在诗中的体现。这种思想与老庄思想密切相关，但是如前文所述，本文更倾向于将李白的“清真”观归结于他的个性气质。

扬之水

“清真”是用自然不加雕饰的手法描叙景物，也是自然不加雕饰地展现自己的情感、个性和性格上固有的冲突。既然“清真”是技法上的也是心灵上的“清真”，而李白有壮美和柔美两方面的审美倾向，那么“清真”之“清”的含义除清丽（清新而美）之外，还应该有清旷（或清健）的意思

扬之水

就“清”与“真”的关系而言，“清”是“真”的前提

扬之水

“清”与“真”的关系好比璞与玉的关系，自然造化在混屯中将美玉孕育在璞中，只有以返璞归真的心境去体悟才能发现其中的“美玉”。

扬之水

李白诗中见“清”处不计其数，仅《古风五十九首》中就有十二处，就含义而言大致可以分为两类：抽象的意思、具体的意思；而抽象的“清”多有清旷（或清健，“清旷”指意境；“清健”指情感所体现的风格）的意味，具体之“清”多有清丽（清新而美）的意味。

扬之水

这种具体可感的“清”的审美风格是一种明澈、清新、使人神清气爽的感官体验。而 “透明、明亮、洁净”用在诗论种可以引申为无雕饰、无功利，这种引申义也就成为“清”的抽象意义的一个方面

扬之水

清旷指一种高远宽阔没有拘束的自由意境，暂时忘记或者躲避尘世的烦恼，在此境界中自在遨游，颇得庄子“逍遥”之意

扬之水

巨大的意象、高远的意境历来是李白歌行中偏爱的表现手法，巨大和高远的意境和意象远离世俗的琐碎，也给人新奇的想象空间

扬之水

如果于清旷之境中加入诗人激愤不平之气，就从旷而幽的理想境界转化为清健而深沉的悲慨之音了

扬之水

清健是指清刚劲健的一类风格，如前文所述，这一类诗多充满诗人的愤激之情、不平之气。这一类风格颇具建安风骨，也就是主客观产生冲突的情况下生发于不平之心的诗句

张庆东字恕鸣

李白的空灵思想来自对“清真”境界的追求——诗，是境的寄托，也是情的抒发，更是情的拨高。

张庆东字恕鸣

李白的狂傲，是借酒的抒发。一种向往，只能用酒燃烧。当然，文人的呐喊声要有当权者的认同与回应。否则，一切的一切都只能跳跃与展现在笔端，在低简上！

张庆东字恕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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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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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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