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诗对《春秋左氏传》的接受

扬之水

杜诗对《春秋左氏传》的接受

    【摘要】由于唐代学术背景、杜甫祖先功业等方面的影响，杜甫诗歌中大量使用《春秋左氏传》中的典故和语辞，这不但能从一个角度窥见唐代《春秋》学的特色，尤其重要的是，这种作法对杜诗本身巧妙构思、深切致意的特质有重要作用，甚至对形成杜诗顿挫传情的整体风格也有深远影响。

    【关键词】杜诗《春秋左氏传》原因分类影响

    善于使用经史中的材料是杜甫诗歌重要特色之一，如果我们仔细考查还会发现在诸多经史典籍中杜甫使用《春秋左氏传》中的材料以及与之密切相关的杜预注、《晋书·杜预传》《春秋》经以及《春秋》纬等内容。仅据仇兆鳌《杜诗详注》中注释出的就有将近二百九十次之多，其中出自《春秋左氏传》约有二百六十次。

    一、杜诗多使用《春秋左氏传》典故、语辞等的原因

    杜甫诗歌之所以与《春秋左氏传》及相关内容有密切联系，主要与唐代的学术背景、杜甫祖上功业以及杜甫对《春秋左氏传》有意识的关注等方面有关，以下试论之。

    首先，就学术发展而言，唐代的《春秋》学一直较受重视。这个时代虽说是科举取士，但根据傅璇琮先生研究，在唐代开国一百余年的时间里，科举考试多以策问形式出现，与诗赋少有关系，也就是说，无论是参加进士或是明经等科类的考试，经学一直都是一个士人们绕不开的研习重点。唐初孔颖达主持编订的《九经正义》以后，《春秋》三传中《春秋左氏传》就开始受到重视，因为《春秋正义》注文即以杜预所作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为底本，孔颖达等人认为杜预所作的《春秋左氏传》注本解《春秋》最为契合，由此，唐代所谓的《春秋》学实际上是以研究《春秋左氏传》为核心。在当时《春秋左氏传》被视为“大经”，据皮锡瑞称：“唐以《易》《书》《诗》、三《礼》、三《传》合为九经取士。《礼记》《左传》为大经，《毛诗》《周礼》《公羊》为中经，《周易》《尚书》《仪礼》《榖梁》为小经。”

    另外，就总体而言，唐代经学是较为务实的，正如《中国学术通史》中所说：“从经学本身看，无论侧重对文字训诂和注疏，还是对经典义理的阐释和引申，唐代的经学还是比宋明理学更加务实，宋代已经开始对经学进行架空处理，明代更是如此。”具体到《春秋左氏传》，这个务实的特点就体现得更加明显，暂不论其中强调尊王、保民的传统思想的现实价值，单是其中大量暗寓褒贬的历史故事就为人们提供了广阔的可阐释空间，期间存留的大量典故更能为当时参加科考的士人提供无尽的滋养。也就是说无论科举考试之初还是诗赋取士之后，相对于着重释经的《榖梁》《公羊》而言，在唐代《春秋左氏传》一直是“显学”之一。

    其次，杜甫正是晋代《春秋左氏经传集解》作者杜预的后人。杜甫在《祭远祖当阳君文》中称：“十三叶孙甫，谨以寒食之奠，敢昭告于晋驸马都尉、镇南大将军、当阳成侯之灵。”元稹作《唐检校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中也记载：

    晋当阳成侯姓杜氏，下十世而生依艺，令于巩。依艺生审言，审言善诗，官至膳部员外郎。审言生闲，闲生甫。

    杜预除了是晋代大将军以外，他还是研究《春秋左氏传》的名家，根据《晋书·杜预传》记载：

    （杜预）既立功之后，从容无事，乃耽思经籍，为《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又参考众家谱第，谓之《释例》。又作《盟会图》、《春秋长例》，备成一家之学，比老乃成。又撰《女记赞》。当时论者谓预文义质直，世人未之重，唯秘书监挚虞赏之，曰：“左丘明本为《春秋》作传，而《左传》遂自孤行。《释例》本为传设，而所发明何但《左传》，故亦孤行。

    杜预还自称是“左传癖”，《本传》赞语中也赞扬杜预：“元凯文场，称为武库。”他的著作《春秋左氏经传集解》在《春秋》学史上有相当重要的影响，如前所言，唐代《春秋正义》即取杜预的注文，清代馆臣虽对杜注“多强经以就传”不无微辞，但也承认“有注疏而后左氏之义明，左氏之义明而后二百四十二年内善恶之迹一一有征……传与注疏均谓有大功于《春秋》可也”。

    对于这样一部祖上流传下来又有如此巨大成就的《春秋》学著作，“读书破万卷”的杜甫对它格外关注也必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第三，事实也确实如此，作为名人之后，杜甫也高度重视杜预在立言建功方面的成就。他在《惜别行送向卿进奉端午御衣之上都》中说：“尚书勋业超千古，雄镇荆州继吾祖。”这正是杜甫不忘祖先功业自豪的表达。

    遗憾的是到杜甫的时代，杜氏家族已不复有往日的辉煌，但十分注重祖上荣光的杜甫也如岑参等人一样，从没有放弃过重振家业的理想，他在《进雕赋表》中表示：“臣之近代陵夷，公侯之贵磨灭，鼎铭之勋不复炤耀于明时。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并希求自己有朝一日能“执先祖之故事，拔泥途之久辱”。在他的诗歌中，杜甫也多次使用与祖先杜预相关的典故，可见他对在功业、学问等方面都很有建树的先祖杜预的关注与缅怀。这里我们仅举一例，据《晋书·杜预传》记载：“预好为后世名，常言：‘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刻石为二碑，纪其功勋，一沈万山之下，一立岘山之上，曰：‘焉知此后不为陵谷乎’。”又据《晋书·羊祜传》记载：在羊祜死后，“襄阳百姓于岘山祜平生游憩之所建庙立碑，岁时飨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预因名为堕泪碑。”由此可知，岘山和堕泪碑都是与杜预相关的意象，而这两个意象在杜甫诗中就多次出现，如：

    应同王粲宅，留井岘山前。（《一室》）

    已堕岘山泪，因题零雨诗。（《随章留后新亭会送诸君》）

    清思汉水上，凉忆岘山巅。（《回棹》）

    汉阳颇宁静，岘首试考槃。（《别董頲》）

    地阔峨眉晚，天高岘首春。（《赠别郑鍊赴襄阳》）

    当然，杜甫也不会忘记杜预在《春秋》学方面的巨大成就，他在《祭远祖当阳君文》中说杜预：“《春秋》主解，稿隶躬亲。”就提到了杜预对《春秋》学的贡献，杜甫在《八哀诗》中赞扬王思礼“晓达兵家流，饱闻《春秋》癖”，从中亦可见对自家先祖成就的自豪感。后世学者甚至认为杜甫把《春秋左氏传》看成是杜氏家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如清人刘凤诰在《杜工部诗话》中说：

    杜为晋征南将军预之后，子美《祭远祖当阳君文》自称：“十三叶孙甫”，其曰：“《春秋》主解，稿隶躬亲。”述预为《春秋左传集解》也。《进雕赋表》：“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堕素业。”则其根柢经术，固有自来。诗中援引，如《怀李白》云：“更寻嘉树传，不忘角弓诗。”以季武不忘韩宣一事，翻成两语；《兵车行》云：“新鬼烦冤旧鬼哭”，化用夏父弗忌“新鬼大，旧鬼小”语；《前出塞》云：“射人先射马”，本“乐伯左射马右射人”语；《投赠哥舒开府》云：“廉颇仍走敌，魏绛已和戎。”以翰老年风疾，比之廉颇。玄宗赐音乐田园，比之魏绛赐女乐歌钟。运用神明，洵为克承家学者矣。

    平心而论，刘氏的这种观点不免夸张，有可商榷之处，但其中所指出的杜甫及杜诗深受《左传》的影响确是毫无疑问的。

    二、杜诗中使用《春秋左氏传》典故、语辞及相关内容的分类

    在杜诗中引用的《春秋左氏传》大致可分为以下几种类型：

    第一类，直接用《春秋左氏传》中的典故或语词。这一类的数量最多，例如《左传·闵公元年》记载毕万占卜在晋国做官的吉凶，辛廖预测为大吉并且说：“公侯之孙，必复其始。”杨伯峻解释说：“毕万为毕公高之后，复其始，谓仍将为公侯也。”而在杜诗中多处用到了这个典故：

    吾知徐公百不忧，积善衮衮生公侯。（《徐卿二子歌》）

    班秩兼通贵，公侯出异人。（《奉寄苏州李十五秘书文嶷二首》其二）

    公侯终必复，经术竟相传。（《奉送苏州李二十五长史丈之任》）

    必见公侯复，终闻盗贼平。（《奉送二十三舅录事之摄郴州》）

    又如《春秋左氏传·僖公二十二年》记载僖公轻视邾人的进攻，臧文仲劝诫僖公要谨慎对待此事，说：“先王之明德，犹无不难也，无不惧也。况我小国乎！君其无谓邾小，蜂趸有毒，而况国乎。”“蜂趸有毒”这一典故在杜诗中也屡有提及：

    乘威灭蜂趸，戳力效鹰鹯。（《秋日夔府咏怀奉寄郑监李宾客一百韵》）

    蜂趸终怀毒，雷霆可震威。(《遣愤》)

    其毒甚蜂趸，其多弥道周。（《除草》）

    另外，有一部分出自《春秋左氏传》的常用语，在杜诗中则更为多见，如“多门”“卜邻”“滋蔓”“缱绻”“行李”“险阻艰难”和“匹敌”等等。

    第二类，如前所论杜甫对其祖先杜预称赏有加，他一直想恢复以祖先杜预为代表所创建的宏业。因此，杜诗中很多词语都与《杜预传赞》《春秋左氏传序》和“春秋左氏传注”等材料有关，例如，《魏十四侍御就敝庐相别》中的“远寻留药价，惜别倒文场”，言意气倾倒于文场，这里的“文场”则用《杜预传赞》中：“元凯文场，号为武库”之意。又如《寄张十二山人彪三十韵》有“高兴知笼鸟，斯文起获麟”、《戏为韦偃双松图歌》有“绝笔长风起纤末，满堂动色嗟神妙”，此处的“绝笔”“获麟”本《春秋》语，而杜预的《春秋序》中亦有：“麟出非其时，虚其应而失其归，此圣人所以为感也，绝笔于获麟之句者，所感而起，故所以为终。”《八哀诗》中的《赠秘书监江夏李公邕》有：“干谒走其门，碑版照四裔。各满深望还，森然起凡例”，此正源自杜预《春秋左氏传序》“发凡起例”之语。《故秘书少监武功苏源明》“学蔚醇儒姿，文包旧史善”，“包旧史”形容苏源明文章宏博，这也是用杜预《春秋左氏传序》中“旧史遗文，略不尽举”之语。《同元使君舂陵行》中“两章对秋月，一字偕华星”的名句也是出自《春秋左氏传序》“春秋以一字为褒贬”。《寒雨朝行视园树》“爱日恩光蒙借贷，清霜杀气得忧虞”，这里“爱日”正出自《春秋左氏传注》“冬日可爱”之语。

    第三类，在杜甫诗中，还常常引用《春秋》纬书中的内容，包括《春秋运斗枢》、《春秋感精符》、《春秋元命苞》和《春秋考异邮》等等。而就作用而言这类引用又大体可分为两种类型。

    首先是颂圣，如《秋日荆南述怀三十韵》中有：“赤雀翻然至，黄龙讵假媒。” “赤雀”典出自《春秋考异邮》：“黄帝将起，有黄雀赤头立日旁。”表达君臣协力，则赤鸟、黄龙等嘉祥自致，天下可得太平之意。又如写在秦州时期的《凤凰台》诗中有：“坐看采翮长，举意八极周。自天衔瑞图，飞下十二楼”其中“自天衔瑞图”典故出自《春秋元命苞》：“黄帝游玄邕洛水之上，凤凰衔图置帝前，帝再拜受图。”与下一句黄帝时置五城十二楼典故相匹配，皆为兴主之兆，有明显的颂圣之意在其中。

    其次是描写景物，例如《苦雨奉寄陇西公兼呈王徵士》“鹰隼亦屈猛，乌鸢何所蒙”写的是秋雨中的近景，其中“鹰隼”一句出自《春秋感精符》“季秋霜始降，鹰隼击”之语，所述之景正与纬书中的秋景相合。再如《日暮》诗中有：“日暮风亦起，城头乌尾讹。黄云高未动，白水已扬波。”写秦州日暮之景，其中“黄云”一句正用《春秋运斗枢》中“黄云四合，女讹惊邦”之语。

    三、杜诗中使用《春秋左氏传》典故、语辞等的意义

    第一，通过杜诗对《春秋左氏传》中典故和语辞的使用，后人可在一定程度上窥见唐代学术特色。例如，《春秋》无论是经文，还是“三传”都有着强烈的“尊王”思想，可以说“尊王”是《春秋》经传最核心的内容之一。杜诗中就大量运用了《春秋左氏传》中表现“尊王”思想的典故。我们略举两例，据《春秋左氏传·僖公九年》记载：

    王使孔宰赐齐侯胙。曰：“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孔赐伯舅胙。”齐侯将下拜。孔曰：“且有后命，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对曰：“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下，拜。登，受。

    这里所记“天威咫尺”重在突出《春秋》中尊王思想，而这一典故在杜甫诗中被多次使用，而且都与尊王思想有关，如：

警急烽常报，传闻檄屡飞。

西戎外甥国，何得忤天威。

（《秦州杂诗二十首》其十八）

余时忝诤臣，丹陛实咫尺。

相看受狼狈，至死难塞责。

（《两当县吴十侍御江上宅》）

十二年来多战场，天威已息阵堂堂。

神灵汉代中兴主，功业汾阳异姓王。

（《承闻河北诸道节度使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其十二）

    另外，《春秋左氏传》中表达相同思想的还有“苞茅不入”的典故，这一典故出自《春秋左氏传·僖公四年》：僖公四年春天，齐侯伐楚，楚国派人质问管仲，管仲回答道：“尔贡苞茅不入，王祭不共，无以缩酒，寡人是征”。后人以“苞茅不入”为不及时向天子供奉，对天子有大不敬之意。而这一典故在杜诗中也常常提及，如：

幽蓟余蛇豕，乾坤尚虎狼。

诸侯春不贡，使者日相望。

（《有感五首》其二）

楚贡何年绝，尧封旧俗疑。

长吁翻北寇，一望卷西夷。

（《夔府书怀四十韵》）

包茅重入归关内，王祭还供尽海头。

（《承闻河北诸道节度使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其八）

    除了这两个典故之外，还有“蜂趸有毒”、“诛之如鹰鹯”和“荐食上国”等《春秋左氏传》中典故的运用都属此类。这可以让我们从一个角度体会到杜甫生活的时代，尤其是“安史之乱”以后，士人们对《春秋》中“尊王”思想的高度重视。

    杜甫为关心民生疾苦的现实主义诗人，而《春秋左氏传》中有着鲜明的敬天保民的民本主义思想，因此杜甫大量使用《春秋左氏传》中有关百姓疾苦的事典语辞，例如：“诛求无时”这个词在杜诗中多次出现，用来表现上官对百姓的压榨：

    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白帝》）

    庶官务割剥，不暇忧反侧。诛求何多门，贤者贵为德。（《送韦讽上阆州录事参军》）

    朝廷防盗贼，供给悯诛求。下诏迁郎署，传声典信州。（《奉送王信州崟北归》）

    表达关心百姓疾苦的典故和语辞还有“室如悬罄”、“民食于他”、“易子而食”、“民和年丰”等都出自《春秋左氏传》。由此，我们也可以从一个侧面窥见当时士人对经典中民本主义思想的认同与宣扬。以上诗歌中体现出来的“尊王”思想和民本主义精神与杜甫同时代的啖助的春秋学观点以及稍后的韩愈的学术思想是完全合拍的。可以说，在杜甫诗歌中所体现出来的当时士人的愿望和诉求正是中唐经学新变的基石。

    再有，如前所言，杜甫对《春秋》纬书有一定程度的涉猎，这种作法除了对诗歌本身的艺术水平的提升有作用以外，其实还印证了学术史上的一个事实：在初、盛唐，甚至是中唐时期，治经者对谶纬的态度还是相对宽松的，在对经书的解释中也有大量的谶纬内容存在，唐初孔颖达编订的《五经正义》就是一个例子。后世研究者多注重经书、史书中谶纬的遗存，而对唐代诗歌中谶纬问题的关注不多，但我们认为，对唐代诗歌中谶纬问题的关注除了有益于文学研究本身以外，对研究当时的学术发展情况也会大有裨益。就杜诗而言，这种关注或许更能丰富其“史诗”的内涵。

    第二，对《春秋左氏传》中典故的明用或暗合，能让杜诗更显得构思巧妙，且颇有深意。如黄徹就指出了杜律中巧用《春秋左氏传》典故的例子：“律诗有一对通用一事者：“更寻佳树传，莫忘《角弓》诗。”乃《左传》：韩宣子聘鲁，尝赋《角弓》，及誉嘉树。鲁人请封殖此树，以无忘《角弓》。”

    如果说杜甫律诗中对句通用一个典故是有意安排的话，那么杜诗中看似描写日常生活的平常语，却能暗合《春秋左氏传》的事典，这更能让读者为老杜对《春秋左氏传》的精熟程度而拍案叫绝，黄徹在《溪诗话》中也举了一个例子：

    “野饭射麋新”本名状郊居，然《左氏》：楚人致晋师，晋人逐楚，乐伯余一矢，射麋以献。又晋师及荧泽，魏锜射麋以献楚潘党，曰：“子有军事，无乃不给予鲜。”皆饭于野而射新事也。又“市喧宜近利。”亦指称东屯所居，盖齐侯欲更晏子宅，曰：“湫隘嚣尘。”晏子辞曰：“近市，小人之利也。”亦喧而近利事。其余虽一二字暗贯经传者，可胜数哉。

    尤其需要指出的是，暗用《春秋左氏传》典故还能让杜诗更具深意。例如，作于大历元年的《古柏行》第一段中这样写到：“孔明庙前有老柏，柯如青桐根如石。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云来气接巫峡长，月出寒通雪山白。君臣已与时际会，树木犹为人爱惜。”其中“树木犹为人爱惜”一句，典故出自《左传》：昭公二年春天韩宣子拜见鲁昭公，对鲁国礼制文化倍加赞赏，又见嘉树，宣子誉之，季武子说：“宿敢不封植此树，以无忘《角弓》，遂赋《甘棠》。”杜预在此注曰：“《甘棠》，《诗·召南》，召伯息于甘棠之下，诗人思之，而爱其树，武子欲封殖嘉树如甘棠，以宣子比召公。”这一句表面上看，表达了对这棵古树的爱怜之情，实际上却暗用《春秋左氏传》以及杜预注的解释，进一步表达了作者对诸葛亮由衷称赏之情。诗句虽是写眼前景却富含深意，这正是杜诗妙笔生华之处。

    我们可再举一例，作于至德二年秋天的《奉送郭中丞兼太仆卿充陇右节度使三十韵》中有：“随肩趋漏刻，短发寄簪缨”一句，仇注中认为：“随肩短发，叹年老得官”。似杜甫自叹之语。其实，结合句中所用典故含义理解，这种说法不一定准确。“随肩”典故出自《礼记·曲礼上》“十年以长，则兄事之；五年以长，则肩随之”，郑玄注：“肩随者，与之并行差退”，后来表示左右相随，形影不离。除了这首诗以外，杜甫《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巴州严八使君两阁老五十韵》也有“恩荣同拜手，出入最随肩”句与此意相同。而“短发”典故则出自《春秋左氏传·昭公三年》：“齐侯田于莒，卢蒲嫳见，泣，且请曰：‘余发如此种种，余奚能为？’公曰：‘诺，吾告二子。’归而告之。子尾欲复之，子雅不可，曰：‘彼其发短而心甚长。其或寝处我矣。”杨伯峻注：“‘心长’与‘发短’对言，心长谓工于心计也”，“短发”有人虽年老但工于计谋或有人老心不老之意。根据这两个典故的分析，本句当指郭英乂虽年老，但工于计谋，得充陇右节度使之职，应有赞扬郭英乂之意，并非诗人自叹之语。在杜诗中，类似的例子不在少数，表面上看用一般性的语言描述生活中的场景、状态，但实际上暗用《左传》事典，这让诗歌更具深意，正如清人沈德潜在《说诗晬语》中所论：“以诗入诗，最是凡境。经史诸子，一经征引，都入咏歌，方别于潢潦无源之学。曹子建善用史，谢康乐善用经，杜少陵经史并用。但实事贵用之使活，熟语贵用之使新，语如己出，无斧凿痕，斯不受古人束缚。”杜甫在诗中对《春秋左氏传》典故的运用正体现了这个“活”与“新”的特点。

    第三，杜甫赞同《春秋》以及“三传”中“褒善贬恶”的思想，他在《哭韦大夫之晋》中就表示：“春秋褒贬例，名器重双全”，有的学者也曾经论述到了杜诗受《春秋》及“三传”中“褒善贬恶”的影响，颇有见地，但这种抒发爱憎情感、劝诫他人的手法在诗歌中并不少见。这里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以委婉、隐喻的方式传达这种褒与贬，即我们所谓“春秋笔法”的主要内涵，这似乎与杜诗有更加密切的关联。实事也正如此，后世诗评家从不同角度论述到了杜甫对“春秋笔法”的运用。

    有的认为杜诗中有字词暗含褒贬的，例如，宋人黄徹在《溪诗话》中提到杜诗在字词中用“春秋笔法”的问题：

    诸史列传，首尾一律，惟左氏传《春秋》则不然：千变万状，有一人而称目至数次异者，族氏、名字、爵邑、号谥，皆密布其中而寓诸褒贬，此史家祖也。观少陵诗，疑隐寓此旨。若云：“杜陵有布衣”、“杜曲幸有桑麻田”、“杜子将北征”、“臣甫愤所切”、“甫也东西南北人”、“有客有客字子美”，盖自见其里居名字也。“不作河西尉”、“白头拾遗徒步归”、“备员窃补袞”、“凡才污省郎”，补官迁陟，历历可考。至叙他人亦然：如云：“粲粲元道州”。又云：“结也实国干”。凡例森然，诚《春秋》之法也。

    而有的则分析杜诗句子中所运用的褒贬手法，例如蔡絛曾说：

    都人刘克，穷该典籍，人有僻书疑事，多从之质。尝注杜子美、李义山集。与客论曰：子美《人日》诗：“元日至人日，未有不阴时”。人知其一，不知其二。四百年间，惟杜子美与克会耳。起就架上取书示客曰：此《方朔占书》也。岁后八日：一曰鸡，二曰犬，三曰豕，四曰羊，五曰牛，六曰马，七曰人，八曰谷。其日晴，所主之物育；阴，则灾。少陵实谓天宝离乱，四方云扰幅裂，人物岁岁俱灾。岂《春秋》书“王正月”意邪？其深得古人用心如此。

    有的是从具体篇章角度分析杜诗中采用《春秋》笔法的问题，例如李之仪在《跋山谷读中兴颂诗》中说：

    元结云：“天子幸蜀，太子即位于灵武，上皇还京师。杜甫《杜鹃》诗云：‘杜鹃暮春至，哀哀叫其间。我见常再拜，重是古帝魂’……书天子幸蜀者，犹天王狩河阳也。书太子即位者，犹不当即位也。书上皇还京师者，不应尊而尊之，非其志也。还犹来归而京师者，上皇之故物也。‘哀哀叫其间’者，哀其播迁而终不及反正也。‘见而再拜’者痛愤其失所也。非其巢而辄生子与喂之者，谓能知恩而识序也。”卒云：“‘犹解事’之云者，嫉之之甚也。语言出于二人，而忿世嫉邪，互相表发，出于一律。盖甫而后，未足与议先后也。圣人之言以法万世，故能吟咏情性，以讽其上，而《春秋》不没其实以示一字褒贬者，正在于此。”

    以上所列杜诗中虽不用《春秋左氏传》的典故和语辞，但其作诗手法与“春秋笔法”神似，这是形成杜诗整体顿挫传情风格的重要手法之一，同时也是杜诗与包括《春秋左氏传》在内的《春秋》经传有密切关系的绝好佐证。

总体而言，杜甫由于时代、景仰祖上功业等原因，在诗中大量使用《春秋左氏传》中的典故和语辞及相关材料，体现出了杜诗与《春秋左氏传》的密切关系，这不但能从一个角度窥见唐代《春秋》学对《春秋左氏传》的重视以及对其中“尊王”、民本等思想的高度关注，而且对杜诗本身巧妙构思、深切致意的特质，甚至是对杜诗顿挫传情的整体艺术风格都有至关重要的影响。

扬之水

首先，就学术发展而言，唐代的《春秋》学一直较受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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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大量暗寓褒贬的历史故事就为人们提供了广阔的可阐释空间，期间存留的大量典故更能为当时参加科考的士人提供无尽的滋养。

扬之水

对于这样一部祖上流传下来又有如此巨大成就的《春秋》学著作，“读书破万卷”的杜甫对它格外关注也必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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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的诗歌中，杜甫也多次使用与祖先杜预相关的典故，可见他对在功业、学问等方面都很有建树的先祖杜预的关注与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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岘山和堕泪碑都是与杜预相关的意象，而这两个意象在杜甫诗中就多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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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类，直接用《春秋左氏传》中的典故或语词。

扬之水

第二类，如前所论杜甫对其祖先杜预称赏有加，他一直想恢复以祖先杜预为代表所创建的宏业。因此，杜诗中很多词语都与《杜预传赞》《春秋左氏传序》和“春秋左氏传注”等材料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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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类，在杜甫诗中，还常常引用《春秋》纬书中的内容，包括《春秋运斗枢》、《春秋感精符》、《春秋元命苞》和《春秋考异邮》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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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通过杜诗对《春秋左氏传》中典故和语辞的使用，后人可在一定程度上窥见唐代学术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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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尊王”是《春秋》经传最核心的内容之一。杜诗中就大量运用了《春秋左氏传》中表现“尊王”思想的典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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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威咫尺”重在突出《春秋》中尊王思想，而这一典故在杜甫诗中被多次使用，而且都与尊王思想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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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苞茅不入”为不及时向天子供奉，对天子有大不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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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为关心民生疾苦的现实主义诗人，而《春秋左氏传》中有着鲜明的敬天保民的民本主义思想，因此杜甫大量使用《春秋左氏传》中有关百姓疾苦的事典语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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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达关心百姓疾苦的典故和语辞还有“室如悬罄”、“民食于他”、“易子而食”、“民和年丰”等都出自《春秋左氏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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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对《春秋左氏传》中典故的明用或暗合，能让杜诗更显得构思巧妙，且颇有深意。

扬之水

表达了对这棵古树的爱怜之情，实际上却暗用《春秋左氏传》以及杜预注的解释，进一步表达了作者对诸葛亮由衷称赏之情。

扬之水

‘心长’与‘发短’对言，心长谓工于心计也”，“短发”有人虽年老但工于计谋或有人老心不老之意。

扬之水

第三，杜甫赞同《春秋》以及“三传”中“褒善贬恶”的思想

扬之水

以委婉、隐喻的方式传达这种褒与贬，即我们所谓“春秋笔法”的主要内涵，这似乎与杜诗有更加密切的关联。实事也正如此，后世诗评家从不同角度论述到了杜甫对“春秋笔法”的运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