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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的创作中相反相成艺术辩证法的运用 刘庆云
在词的创作中，多半讲究相辅相成的艺术辩证法，如情景交融，以乐景写乐，哀景表哀，前者如柳永《望海潮》（东南形胜），后者如李清照《声声慢》（寻寻觅觅）；又如运笔与意蕴相合，或以刚劲之笔发浩荡之情，如苏轼的《江城子》（老夫聊发少年狂）、辛弃疾的《永遇乐》（千古江山）等，或用柔婉之法抒幽窈之思，如苏轼《水龙吟》（似花还似非花）、周邦彦《六丑》（正单衣试酒）等。这类方法在词的创作中的运用，更为普遍。 在词作中，也还有另外一法，即运用相反相成的艺术辩证法。这种方法通过强化情与景、物象与意藴的矛盾与对立，来加深所要表达的情思与感受。情与景、意与境、俗与雅、浅与深等等，既显对立，又是完美的统一体。关于词的创作中的这一特殊要求，清代刘熙载有很深刻的见解，他在《词概》中曾说：“词之妙莫妙于以不言言之，非不言也，寄言也。如寄深于浅，寄厚于轻，寄劲于婉，寄直于曲，寄实于虚，寄正于馀，皆是。”（见唐圭璋《词话丛编》3709页）刘氏所言，可说是对这种方法的简明小结，此处仅就几种常见的方法约略言之。 首言寄劲于婉 婉约，本是词作的传统特色，写伤春念远、悲秋伤逝，很难豪放,但有的词人却能将感时伤世的重大内容，纳于幽窈委曲的体式之中,如大家熟知的辛弃疾的《摸鱼儿》词：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花长恨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簷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 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这首词从表面上看，是写汉武帝时的陈皇后眼中的暮春萧瑟之景、惜春之意和自己遭受不公待遇的怨愤之情，但它实际上流露的是对国势危殆的忧虑，是借古代美人的际遇暗示自己在政坛遭受的疑忌与排斥，并对得势的奸小给予无情的讽刺与鞭挞。可以说，是用最不激昂的方式，表达最为激昂的情绪。夏承焘先生曾以“肝肠似火，色笑如花”八字评之。 这种用最不激昂的方式，传达最为激昂情绪的表现手法，极具耐人寻味的艺术魅力，为某些词人所喜爱、所追求；而它婉曲的表现形式，往往似在可解不可解之间，因此，在某种直言易招灾祸的时期，如宋元之际、明清之际，晚清之时，以及民国抗战时期，更为某些词人多所采用。 如明清之际，陈子龙所写《浪淘沙·春恨》：
阁外晓云生，烟草初醒。一番风雨一番情。几度魂销犹未了，又是清明。 不嫁惜娉婷，特地飘零。落花春梦两无凭。满眼离愁留不住，断送多情。 从表面上看，只是写春的逐渐消逝，写“不嫁”的“飘零”，写春梦无凭、离愁满眼，实则抒发明朝灭亡之后的深沉悲愤、不与新统治者合作的坚定态度，愈阴柔而愈显刚烈。 在“文革”时期，赵朴初即写有《临江仙》词：
不道相逢悭一语，仙舟来梦何因?弥天花雨落无声。花痕还是泪?襟上不分明。 信是娟娟秋水隔，风吹浪涌千层。望中缥缈数峰青。抽琴旋去轸，端恐渎湘灵。 作者解释说：“此词作于1968或69年，是陈同生同志逝世之后事。同生之死，是作此词诱因之一。当时相识之人不得正命而死者以百计，故作此词以吊之，而不敢明言，只得假托梦境耳。……词中‘弥天花雨落无声’一句，是全文主旨所在。至于‘望中缥缈数峰青’、‘端恐渎湘灵’，则皆暗指江青也。”道出了采用比兴寄托，以迷离梦境追念故旧死于非命之情，乃是为避文字之狱。 次言寄正于奇 这里所说的“奇”，往往脱出寻常蹊径，多伴有超越现实的想象，带有某种浪漫主义的色彩。这类词作多以奇特非凡的境界，表达正面美好的情意，如李清照《渔家傲》：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謾有惊人句。九万里 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如此梦境，气象万千，混茫辽阔，为词中少见的奇特之作。词人是否真有其梦，不得而知，但作者营造出如此梦境，在恍惚迷离之中，流露出一个才气非凡的女子，在男权社会中遭受压抑的精神状态和远翥高飞的意愿，带有反抗封建礼教束缚和追求个性解放的意味。 又如大家熟知的毛泽东的《蝶恋花》： 我失骄杨君失柳，杨柳轻飏直上重霄九。闻讯吴刚何所有，吴刚捧出桂花酒。 寂寞嫦娥舒广袖，万里长空且为忠魂舞。忽报人间曾伏虎，泪飞顿作倾盆雨。
词中第一句为实写，第二句即以美妙的想象作为过渡，由人间而天上。以下即借有关月宫神话中的人物对他们的热烈欢迎、盛情款待，来表达人们对革命烈士的热爱与颂扬。而结以烈士听闻革命胜利消息的无限欢欣，泪飞如倾盆之雨，对他们的革命情怀作进一步的颂扬。人们对这首词有一份特殊的喜爱，用评弹、歌曲等形式广为传唱，应该与作者运用奇思妙想来表现烈士的革命情怀，密切相关。 复言寄深于浅 前人评词，有“语浅情深”之说，如李后主、李清照，都是善用浅显之语发清新之思、用寻常之语抒沉厚之感的作家。如李后主：“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虞美人》）“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乌夜啼》）如李清照：“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一剪梅》）“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南歌子》）或虽抒写个人的感受，却能延伸出带有普遍的意义；或虽与个人遭际密切相关，却让人由其前后时段生活与心绪的巨大反差，能体察到社会的动荡与历史的嬗变，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甚至感受李后主之词“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这里所述及的，可以说是“寄深于浅”的一个层次。我们还可以进一步从另外的一些浅俗的词作中，感受到一种深沉的悲悯情怀，一种亲切的的人性关爱。如纳兰信德的《临江仙》写寒栁： 飞絮飞花何处是？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 最是繁丝摇落后，转教人忆春山。湔裙梦断续应难。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词咏寒柳，以柳之被摧残，比喻人之遭受打击，以柳之憔悴比喻人之不幸，并融入了作者的关切与同情。清代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余最爱《临江仙》‘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言之有物，几令人感激涕零。”在“文革”中，有人遭受打击，处于极度危难的境地，读到这首词，感动万分，竟至痛哭流涕。词中流露的对弱者的同情、对不幸者的关爱，体现出一种博大的胸襟，它能感人肺腑，特别是能抚慰受伤者的心灵，实乃属于“寄深于浅”的佳作。 再说寄厚于轻 试举南宋蒋捷的《霜天晓角》为例： 人影窗纱。是谁来折花？折则从他折去，知折去、向谁家。 檐牙枝最佳。折时高折些。说与折花人道，须插向、鬓边斜。 这首词可说是极为浅显，只写了闺房中的主人看到庭院人影晃动，猜想是有人来折花，她不仅没有阻止，还要侍女鼓励折花人攀折靠近屋檐高枝上的花朵，因为下面的好花已被人折光了，折下来后再斜斜地插在鬓边，将人装点的更为美丽。它写的只是生活中的一个片段，其中却寓蕴了深刻的哲理：将最美好的东西奉献于人。这类词作能净化人的灵魂，提升人的思想境界，故前人评说它“妙在淡而浓，俚而雅，雅而老”（潘游龙《古今诗余醉》），激赏其语淡情浓，俚俗中蕴含高雅，高雅中显出老到。 此外，还有寄实于虚，如如蒋捷的《燕归梁》咏“风莲”：
我梦唐宫春昼迟。正舞到、曳裾时。翠云对仗绛霞衣。慢腾腾、手双垂。 忽然击鼓催将起，似彩凤、乱惊飞。梦回不见万琼妃。 见荷花、被风吹。 以梦中之唐宫舞队、舞女姿态的变化写风中莲花的神采，疾徐有致，变化万端，既色泽缤纷，又显云烟缥缈。这种写法，咏物词中往往采用。 至于以乐写哀、寄庄于谐等等，词的创作中常有所见，都属于相反相成艺术辩证法的运用。 以上系就整篇词作的艺术构思或表现手法言之，如就一篇的章法而言，有时也宜讲究相反相成的艺术辩证法。刘熙载在《词概》中谈到：“词之章法，不外相摩相荡，如奇正、空实、抑扬、开合、工易、宽紧之类是也。”（见《词话丛编》3698页）所谓摩荡，即指二者相互矛盾对立、转化，而最终仍达致统一。如： 抑扬互转：试举辛弃疾的《破阵子》为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一连用三组对仗，写战斗前的情绪、气势和征战的场面，何等高扬、雄快、豪健！而最后结以“可怜白发生！”形象何其委顿，情绪何其悲抑！令读之者无不回肠荡气，扼腕痛惜。 长调如秦观的《望海潮》（梅英疏淡），以极写昔日春游的赏心乐事（“长记误随车。正絮翻蝶舞，芳思交加。柳下桃蹊，乱分春色到人家”）和参加皇家宴会的盛况（“西园夜饮鸣笳，有华灯碍月，飞盖妨花”），以反衬今日遭受迁谪的落寞情懐：“但倚楼极目，时见栖鸦。无奈归心，暗随流水到天涯”。往昔景物愈是美好、情绪愈是高扬，愈能反衬出眼前情绪的低黯。 工易互转：在令词中善工易互转者，可举北宋大、小晏词为例，如晏殊《破阵子》：
燕子来时新社，梨花落后清明。池上碧台三四点，叶底黄鹂一两声。日长飞絮轻。 巧笑东邻女伴，采桑径里逢迎。疑怪昨宵春梦 好，元是今朝斗草赢。笑从双脸生。
晏几道的《临江仙》：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去年春恨却来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苹初见，两重心字罗衣。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大晏词写春光，上片已经用了两联极为工整的对仗，点明时节，从视、听两方面描摹有声有色的美景，至下片便改用散句叙述人事，轻倩而又活泼。小晏词上片也用了两联对仗，极写眼前的冷清落寞，至下片则用“记得”领起，写往昔歌妓的穿着、善以琵琶传情以及她在明月下飘然远去的情景，可谓一片神行。这两个词牌上下片都可用为对仗，但如此写来，整饬与流利，互相映衬，既避免呆板，又避免滑易，工易互转，相得益彰。 顺逆交错（指事情发生时间的先后倒置）：有些作品是将事情的发生，先置之于前，然后或最后，才让主人公登场，即先设置悬念，后解悬疑，往往收到“意外”的艺术效果。最早使用此法的当是唐代白居易的《长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先是借景抒情，然后直抒胸臆，最后方点出主人公的处所、姿态及周边自然景观。宋代词人如晏殊的《鹊踏枝》（槛菊愁烟兰泣露），将“独上高楼”之人置于下片开头，柳永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置于词之末尾，周邦彦的 《满庭芳（凤老莺雏）亦将“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置之于最后，等等，均用此法，往往能收到豁然警醒或出人意料的效果。前人在评词时，往往借用书法中常用的“逆入”之类的话语，加以点拨。 大开大合：主要指时空的大幅度转换。以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为例，他要表达的是自己“早生华髪”、老大无成的失意情怀，可是却从千古风流人物说起，由千古而三国，而赤壁，而周瑜，最终落脚到以周瑜的年少英发、建立不朽之功来反衬自己眼前的落魄。 上面列举的这些词作，无论是整首词作的艺术构思，还是作品的章法结撰，都带有相反相成的艺术辩证法的特色：因这一方面的强调，而愈加凸显另一方面的思致与意趣或某种特点。 相辅相成的艺术表现方法，值得我们学习，相反相成的艺术表现方法，也值得我们在创作中加以借鉴。
（2018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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