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平
物质产品重实用,精神产品重审美。审美之原动力为创造性。创造性不足,则诗美必伤。故题材大诗未必大,情感美诗未必美。精品之创造,必备三要:意新;语工;律细。
一、意新。
《六一诗话》引梅尧臣语:“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斯为善也。”何谓意新?“得前人所未道”也。此语可作二解:1.写前人未写之景;2.达前人未达之境。唐宋而后,前人未写之景无多。故诗家功夫,多在求新求深,力追“未达之境”。出奇见巧,荆公独擅;死案活翻,牧之称能。“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赤壁》)牧之弃惯性思维而取逆向思维,故显卓尔不群。“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明妃曲》其一)荆公变一己同情为古今同叹,故能扫空万古。前人评《赤壁》:“后二句妙。众人咏赤壁,只喜当时之胜。杜牧咏赤壁,独忧当时之败。”(《注解选唐诗》)化喜为忧,此正牧之高绝处。少陵咏明妃由“千载琵琶“引出”分明怨恨”(《咏怀古迹五首》其三),切题而已;荆公由“咫尺长门”直指“人生失意”,石破天惊,寒气逼人,所以震撼。
二、语工。
何谓语工?亦“得前人所未道”也。论者每以“准确鲜明生动”说语工。实则“准确”,规范而已;“鲜明生动”,传神而已,诗家语自需规范传神,但并不以此为极至。诗家语之工,可以二字蔽之,曰:惊人。“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少陵诗说之功,正在拈出“惊人”二字为诗家语树立高标。何谓惊人?夺人眼目,撼人心魄,启人遐思之谓也。惊人句颇不易得。欲得须炼。少陵性“僻”而“耽”:僻,孤高脱俗也;耽,执著不弃也。求诗句惊人而至生死以之。少陵之言,堪作诗家座右。无惊人句,难称精品;有惊人句,每成经典。有无之间,诗道存焉。
三、律细。
少陵云:“晚节渐于诗律细。“(《遣闷呈路十九曹长》)少陵律细,有口皆碑。实则“律”有二义:法律与声律;“细”有二解:谨严与变化(详见拙文《 蓟轩律髓》)。
炼意炼字,诗法固重;四声用韵,声律非轻。今或有以“因声害意”说诗者,自以为尽得诗法之妙。实则因声或将害意,而因声亦可得意。一字之奇,可使诗境界全出;一声之稳,可使诗抑扬流转。故因声害意固不足取,而重意轻声亦不可倡。精品之标尺,应为声情并茂。
“谨严”本为褒语。《词源》:“谨严,慎重严密。”《现代汉语词典》:“谨严,谨慎严密。”前人每以守律未严为病,而今人竟有以格律谨严为病者,实属误会。然而只知谨严而不知变化,亦属误读少陵。钮玉樵云:“老耽诗律细,非即孔子之从心所欲不逾矩乎?”(宋长白《柳亭诗话》引)以“从心所欲不逾矩”说“律细”,真可谓善说诗者也。
意新出境界,语工见力度,律细入精微。三美并则精品出。精品未必经典。然而,虽不至,亦不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