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扬之水 于 2020-1-17 17:00 编辑
论唐五代小说中诗歌的特点及艺术功能 摘要:中国古典小说在唐五代时走向成熟, 表现之一是此时的小说中开始大量夹杂诗歌。唐五代小说中诗歌具有叙事性强、通俗化、多绝句的特点。从艺术功能上看,这些诗歌具有刻画人物和组织结构的情节因素作用以及抒发情感、发表议论非情节因素功能。 关键词: 唐五代; 小说; 诗歌; 艺术功能 唐五代是我国历史上文化艺术获得长足发展和繁荣的时期。在文学领域里,古代小说迎来了它的第一个高峰期,在这种特定的历史条件下,开始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学现象——小说中大量夹杂诗歌。据统计,唐五代小说共 1281 篇, 其中有诗的小说共计197 篇, 约占总数的15%以上, 在这些小说中, 包 含了 584 首形式各异的诗歌。究其原因, 首先与唐五代小说自身的特点有关。古典小说到了唐代, 由于多种因素的综合影响, 进入成熟期,与唐以前的 小说相比, 唐五代小说以愉悦性情为旨归, 即使是劝诫, 也要寓教于乐,“其间虽亦或托讽谕以纾牢愁, 谈祸福以寓惩劝, 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 与昔之传 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 甚异其趣矣。”因此它讲究故事的完整和引人入胜, 可以不受篇幅限制, 驰骋想象, 进而追求由多样的表现手法和华美辞章所带来的焕然文采, 诗歌便凭借其长于抒情的优点融 入小说。其次, 小说中大量插入诗歌, 也是受到社会 外部环境影响的结果, 唐代是一个极度开放的时代, 唐人对待不同文化艺术持一种兼容的心态。唐代又 是一个以诗歌为精神生活最高形式的时代,诗风大 盛, 唐代小说家往往兼有诗人的身份, 因此诗歌在这个时候正式步入小说的殿堂也就不足为奇了。 小说中出现诗歌并非始自唐代, 六朝小说中也 有少量诗歌, 但有偶然性。到了唐代, 小说吸收诗歌 作为自己的有机组成部分才成为一种普遍现象, 下 面将主要从两个方面分析这一现象。 一、唐五代小说中诗歌的特点 唐五代小说中的诗歌的特点,主要包含两方面内容: 一是区别于其他时期小说中的诗歌之处, 二是区别于同时期一般诗歌之处。 先从纵向看, 唐以前的小说中只有少量诗歌, 不具有代表性, 我们只有把目光投向后世的古典小说, 以话本小说和章回小说为例最能说明问题。唐五代 小说中的诗歌与这两类小说中的诗歌相比,最明显 的区别在于唐五代小说中的诗歌多为小说中人物的 吟咏题诗, 而非小说作者出面故作的“有诗为证”。在唐五代小说的 584 首诗歌中, 由小说主要情节以 外人物吟诵的诗歌只有十几首, 其中, 小说作者与该 小说中诗歌“作者”为同一人的, 仅有元稹《莺莺传》 中的续《会真诗》和罗隐《中元传》的文末诗。即使像 《莺莺传》中杨巨源的《崔娘诗》和元稹的续《会真诗》这样由现实人物创作的诗歌, 小说也想方设法将诗 歌作者拉入小说中,《莺莺传》就把杨、元二人设计成男主人公的好友。因此, 真正与小说内容毫不相关 的人物所写的诗歌在唐五代小说中只有李公佐《南 柯太守传》文末的“前华州参军李肇赞”、范摅《苗夫人》文末的郭泗滨圆诗以及罗隐《中元传》文末诗这 三首。反观话本小说和章回小说中的诗歌, 则与之 恰恰相反, 小说中人物的吟咏较少, 而小说作者出面 感慨较多。话本小说中的诗歌常游离于小说人物情节之外, 如《碾玉观音》开篇描写春景的 11 首入话诗 就只起着烘托渲染气氛的“起兴”作用, 后来诗歌在话本小说中更加无足轻重, 有时甚至只是一种可有 可无的程序, 鲁迅就曾批评过这种“各以诗起, 次入正文, 又以诗结, 总是一段一段的`有诗为证'”的 模式。诗歌在章回小说中的地位、作用比在话本小 说中重要, 以我国第一部章回体小说《三国演义》为例, 毛本《三国演义》的 206 首诗歌中有近 200 首都 是人物赞叹诗和事件评议诗, 其共同之处是“作家以 全知叙事者, 对小说中的人物和事件进行议论或赞 叹, 直接抒发自己的爱憎感情, 表达自己的政治倾 向、伦理观念和道德准则。 ”诚然一些好的议论可 以增加作品的思想深度和艺术高度, 但也有很多无 关宏旨的论赞诗, 意义不大却破坏了情节的整体性, 给人庞杂累赘之感, 与话本小说中的诗歌一样堕入 形式化的俗套, 这直到《红楼梦》才得到有力的反拨。 从以上对比中可以看出, 唐五代小说中的诗歌与其所在的小说结合得较紧密, 诗歌多由小说中人 物所作, 抒发他们的情感, 表达他们的观点, 这对塑 造人物形象和推动情节发展起了很大的作用, 同时 也拉近了读者与小说中人物的距离, 增强了小说的 感染力, 这将在本文第二部分中详细讨论。 再从横向看, 首先小说是一门叙事的艺术, 为了 更好地融入小说, 小说中的诗歌必须具有较强的叙 事性。我国古典诗歌强调主情, 和浩如烟海的抒情 诗相比, 叙事诗相对不发达, 但是在唐五代小说中我 们却看到了大量的叙事诗, 长篇的如中唐陈鸿《长恨歌传》文末附的白居易《长恨歌》、元稹《莺莺传》中的 续《会真诗》三十韵, 中短篇的如晚唐高元谟《侯真人 降生台记》中侯真人所遗五言诗一首, 中唐薛渔思 《卢从事》中黑驴所吟五绝一首。此外还有组诗, 如 中晚唐卢肇《白乐天》中白乐天“自为诗二首, 以记其 事”。从艺术水平上看, 这些叙事诗虽然参差不齐, 但也出现了像《长恨歌》这样高水准的作品。可以 说, 具有较强的叙事性是唐五代小说中诗歌区别于同时期一般诗歌的第一个特征。 其次, 与诗歌相比, 小说是一种“俗”文学。唐五 代小说也不例外, 随着创作宗旨的转变, 它在世俗化 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这从其题材内容及主人公的身 份地位上就可以看出。琐屑的生活小事, 民间传说, 有悖礼教的爱情故事, 这些不为当时诗文等“雅”文学所容纳的内容纷纷进入小说中, 同时一些市井细 民也都登堂入室, 成为唐五代小说的主人公, 小说不 再仅仅是神仙与名士的天下。因此, 作为“雅”文学 的诗歌, 只有适应小说的这种特点, 走“俗化”的道 路, 才能成为小说中的亮点, 这体现在以下三个方 面:一是诗歌题材的生活化, 这是由小说题材的世俗 化决定的。通观唐五代小说中的诗歌, 多出现在饮 宴、男女恋情等场合中, 这些劝酒诗、爱情诗在题材 上都是生活化的。即使在虚无缥缈的神仙道化题材小说中, 也有不少诗歌写得充满人间烟火气, 唐末五 代沈汾的《续仙传》是一部神仙传说类小说专集, 其中有 9篇小说含诗,《戚逍遥》中的戚逍遥羽化升仙前仍不忘叮嘱“一心珍重世间人”,《许宣平》中的地 仙许宣平每天过着“负薪朝出卖, 沽酒日西归”的普 通人间樵夫的生活,《蓝采和》中蓝采和所唱踏歌虽 描绘了仙境的“金银宫阙高嵯峨”, 但促使人们追求 仙境的正是“红颜一椿树, 流年一掷梭”乐生恶死的 世俗心理。这些神仙的思想、生活无不打上了世俗生活的深刻烙印, 写神仙尚且如此, 何况凡夫俗子、 芸芸众生? 此外, 唐五代小说中诗歌写边城塞外、远大理想等诗化人生的作品极少, 而写日常生活中 形形色色诸般事物的较多, 因此, 题材内容的世俗 化、生活化是唐五代小说中诗歌“俗化”的第一个表现。二是在情感表达上,唐五代小说中的诗歌大多 悖离了含蓄内敛的诗歌传统, 显得大胆直露。以爱 情诗为例, 我国古代文人创作的爱情诗含蓄隐晦, 常有寄托, 唐代如李商隐、温庭筠、韩等诗人创作了大 量风格绮艳的爱情诗, 但其中相当一部分和抒写人生感慨结合在一起, 使人感到包含深厚, 不敢目为单 纯的艳情之作。最典型的莫过于李商隐的爱情诗, 一曲《锦瑟》, 谁解其中味? 唐五代小说中的爱情诗则不同, 诗是为了配合小说情节, 男女主人公直接以 诗传情, 无须含蓄和寄托。这里有炽热的爱情表白: 谪居蓬岛别瑶池, 春媚烟花有所思。为爱君心 能洁白, 愿操箕帚奉屏帏。——裴 《封陟传》 有对恋人的思慕: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 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孟 《崔护》 有对永恒爱情的向往: 相思只怕不相识, 相见还愁却别君。愿得化为 松上鹤, 一双飞去入行云。——皇甫枚《非烟传》 也有失去爱情的幽怨: 自从消瘦减容光, 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 羞不起, 为郎憔悴却羞郎。——元稹《莺莺传》 还有对爱与美逝去的哀悼: 忆昔娇妃在紫宸, 铅华不御得天真。霜绡虽似 当时态, 争奈娇波不顾人。——曹邺《梅妃传》 凡此种种陷入爱河中男女的喜怒哀乐在唐五代 小说的爱情诗里都得到有力的展示, 唐五代小说中 诗歌情感表达上大胆直露的特征也由此可见一斑。 三是诗歌语言通俗。唐五代小说中诗歌的“作者”所 处的社会阶层范围很广, 上至王侯将相, 下至倡女优 伶, 且下层人物的吟咏较多, 小说的人物塑造艺术要 求人物语言要符合人物的性格、身份, 因此, 唐五代 小说中诗歌整体上呈现出语言通俗的风貌。即使是 文化程度较高的士子, 他们名下的诗歌也受到语言通俗化的影响, 并不艰深古奥, 如中唐白行简《三梦 记》中白居易与元稹的两首七绝, 白诗曰: 春来无计破春愁, 醉折花枝作酒筹。忽忆故人 天际去, 计程今日到梁州。 元诗曰: 梦君兄弟曲江头, 也入慈恩院里游。属 吏唤人排马去, 觉来身在古梁州。 这两首诗与元、白二人诗集中所载的稍有不同, 如白诗中“春来无计”在《白氏长庆集》中是“花时同 醉”, 元诗末两句在《元氏长庆集》中是“亭吏呼人排去马, 忽惊身在古梁州”。经比较可以发现, 原诗较 文雅, 而小说中的诗更为通俗。这说明唐代的小说 家已认识到小说中诗歌语言通俗的特点, 在小说中创作或援引诗歌时, 有意识地向这方面靠拢。诗歌 语言通俗不仅表现为语言的浅显易懂, 还表现为诗 歌语言的口语化。《游仙窟》中的诗歌就鲜明地表现 出这种倾向, “渠”这一口语词频频出现, 此外“口 子”、 “手子、”“儿”等口语词也多次出现在这篇小说 的诗歌中。语言通俗是唐五代小说中的诗歌“俗化” 的又一表现。最后, 唐五代小说中的诗歌在诗体分 布上也有其特征, 见下表: 由此可见, 唐五代小说中的诗歌运用得最多的诗体是绝句, 古体诗和律诗则较少, 而对比《全唐诗》 就可以发现⑥, 在整个唐代的诗歌创作中, 律诗在数量上占绝对优势, 几乎是绝句的两倍, 古体诗仍是数 量最少的。出现这种情况与三种诗体各自的特点有关。先看律诗, 限于声律、对偶和篇幅, 律诗不宜叙 事和描写人物。当然, 这不是说律诗中没有叙事写 人的作品, 杜甫的《蜀相》就是个中翘楚, 但也只是在 抒情写景之中, 对事件和人物进行概括, 真正叙事写 人的只有颈联“三顾频烦天下计, 两朝开济老臣心”, 静态感较强。而小说中的诗歌不仅要求具有较强的 叙事性, 而且在很多情况下, 诗歌在小说中要配合或 推动情节的发展, 因此, 诗歌要有动态的叙事能力, 要能叙述事件发展的过程, 而不仅仅是表述一个现 象或结果。律诗的自身特点决定了它不能在小说中 大显身手。再看绝句, 明代高 在《唐诗品汇》中分 别叙述了五绝和七绝的发展过程, 其共同点是都起源于古乐府, 可见, 绝句与“歌”有天然的联系, 适合 于演唱, 唐代所演唱的声诗主要是绝句, 而唐五代小 说中出现诗歌最频繁的是在宴会场合中, 在此情况 下, 诗歌通常是用来唱的, 这就造成了绝句数量的增 多。此外, 绝句是一种较自由的诗体, 每首四句,短 小灵便, 便于即兴创作。纵观唐五代小说中的诗人, 极少“两句三年得”的推敲苦吟, 他们或是出口成章 的才子佳人, 或是文化水平不高的市井百姓, 他们不 假思索地创作出的首首诗歌, 只有是绝句, 才最合情 合理, 唐五代的小说家们大多认识到这一点, 因此, 形成了小说中绝句极多的现象。最后是古体诗, 古 体诗和绝句一样, 也是一种少约束、弹性大的诗体, 但无论在唐五代小说中, 还是在整个唐代的诗歌创 作中, 古体诗都不如绝句数量众多, 这主要是古体诗 自身的传统及体式特征不太适应创作的需要: 五言 在五七言诸体中最为古老, 汉魏两晋的文化精神对 它有较深的浸染, 使它具有高古、浑厚的特征, 七言 虽然充满活力, 更能体现唐人的精神面貌和时代气 息, 但它需要充实的内容, 需要纵横捭合的才华和对 生活的深刻感悟, 它还需要有一种气势和张力, 否则 便给人以“声调婉媚, 尽入诗余”⑦之感, 而小说只是 一种游戏消闲之作, 多取材于当时的日常生活, 它所 反映的内容既不高古雄浑, 也不深邃独到, 需要的是 贴近生活的亲切感, 而不是睥睨一切的气概, 因此唐 五代小说中较少采用古体诗。 二、唐五代小说中诗歌的艺术功能 从唐代开始, 我国古典小说进入成熟期, 唐五代 小说中的优秀作品叙事委婉曲折,人物形象鲜明生 动,更难得的是, 它们和唐诗一样情致摇曳,韵味无穷。对此,其中蕴含的诗歌功不可没。历代小说中 的诗词, 其艺术功能都可概括为两大部分: 作为情节因素和作为非情节因素。唐五代小说中的诗歌也不例外, 但作为情节因素的居多, 诗歌与小说叙事结构 结合得很紧密。 诗歌作为情节因素, 指诗歌成为小说叙事结构的有机组成部分, 这在唐五代小说中主要表现为两 个方面, 一是塑造人物形象的功能, 二是推动情节发 展的作用。 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 诗歌有其重要性。首先, 诗歌本身就是一种人物语言, 唐五代小说中人物的 吟咏是用语言描写塑造人物形象的一种方式, 通过 不同性格的人物的诗歌, 唐五代小说的作者们向我 们展示了一个个丰满而独特的人物形象。《游仙窟》中张 与十娘、五嫂的诗轻薄露骨, 有时甚至到了低 俗的地步, 表现了人物的风流轻佻。同样是以诗传情,《非烟传》中赵象与步非烟的诗却洗去了风尘气, 缠绵而真挚。尤其是非烟的诗, 展现了她从一个闺 中怨妇一步步成长为一位大胆追求自由爱情的叛逆 者的历程。可见, 在唐五代小说中以诗歌作为人物语言是一种常用并且适用的塑造人物形象的方法。 其次, 以诗歌描写人物的外貌、仪态、风度等外部特征。在现实生活中, 人们的性格、身份、教养等 内部特征大都或隐或显地体现在他们的外部特征 上, 唐五代的小说家们已认识到人物外部特征的个 性化描写对塑造人物形象有重要作用, 这一理念有时通过诗歌表现出来。比如同是写宫廷美女, 晚唐 李浚《李白清平调词》小说中写杨贵妃, 用“云想衣裳 花想容”突出其华艳, 用“一枝红杏露凝香”突出其娇 美, 塑造了一个娇艳妩媚的贵妇形象; 而晚唐《南部 烟花录》中写隋炀帝时司花女袁宝儿, 却只用“垂肩 袖太憨生”的白描手法突出其娇憨, 与前者相比, 这显然是一个尚未脱尽民间气息的小家碧玉的形 象。从这两个形象的对比中, 我们可以发现二人性格气质及身份地位的差异, 形象鲜明。 再次, 以诗作揭示人物的心理活动。小说的人物形象塑造艺术需要深刻细腻的心理描写, 但中国 传统小说与西方小说不同, 一般不进行心理描写, 而 把挖掘人物内心世界的重任交给诗歌这种“抒情言 志”的文体。唐五代小说中有些篇目纯用诗歌表现 人物心理的方法来塑造人物形象, 如孟 《杜牧》中 引了杜牧在不同境遇下所写的四首诗, 第一首诗表 现了他少年登科“两枝仙桂一时芳”时自命不凡的心理, 第二首诗写出他在仕途得意时的“意气闲逸”, 第 三首诗正值“落拓江湖载酒行”之际, 表现的是对青 春流逝, 壮志难酬的无奈自嘲, 第四首诗中写到“今 日鬓丝禅榻畔, 茶烟轻 落花风。 ”, 在幽静的景物中 反映了人物空灵缥缈的心灵状态: 光阴如茶烟袅袅, 逐渐弥散在虚空中, 生命也仿佛风吹花落, 消逝得无 声无息, 表达的是一种万念俱灰的幻灭心理。这篇 小说通过诗歌展示了人物在不同境遇下的心理变化, 塑造了一个不断发展的人物形象。中国古代小 说之所以用诗歌而不用一般叙述性文字表现人物心 理, 我认为这是因为诗歌与一般叙述性文字相比具 有言简意赅的优点。如孟 《乐昌公主》中有诗道: 今日何迁次, 新官对旧官。笑啼俱不敢, 方验作人难。 短短二十字, 抒发了乐昌公主在“新官对旧官”的尴尬处境下的复杂心情, 意在言外, 耐人寻味, 这 与大段的心灵独白相比, 可以说事半功倍。 前文谈到, 唐五代小说中的诗歌具有较强的叙事性, 因此也有不少诗歌通过叙述人物的行为、经历 来塑造人物形象, 如下面这首诗: 湖中老人读黄老, 手援紫坐 翠草。春至不知 湖水深, 日暮忘却巴陵道。——郑还古《吕乡筠》 诗中展现了一位逍遥自得的老神仙的形象。 此外, 利用诗歌描写环境, 从而对人物形象塑造 起一定作用, 也是唐五代小说中诗歌的一大功用。 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唐五代小说中利用诗歌描写自然环境多对人物形象起着烘托、渲染的 作用。最典型的莫过于孟 《崔护》中的诗句“人面 桃花相映红”, 少女娇美的面容与灿烂的桃花交相辉映, 益发光彩照人。而描写社会环境的诗歌则多为 人物特定性格的形成提供社会依据, 如五代何光远 《钱唐秀》中罗隐“四海干戈尚未宁”、 “白丁攘臂犯长 安, 翠辇苍皇路屈盘”等诗句, 描写了当时天下大乱、 政治黑暗的社会环境, 这无疑促成了他愤世嫉俗的性格以及后来归隐五湖的结局。描写社会环境的诗歌增强了人物形象的真实感, 但这类诗歌在唐五代 小说中并不多见, 这可能是由于唐五代小说多取材日常生活, 与社会政治大事联系不大, 但它代表了一 种艺术追求, 并为后代小说继承, 因此也值得注意。 最后, 不同诗体也对人物形象塑造起到一定作用。 如唐五代小说中的四言诗多为神仙精怪的吟咏, 因为四言诗是一种古老的诗体, 一般人很少用它, 但神 仙精怪不同常人, 他们拥有长生的超能力, 由他们作 四言诗令人信服, 且四言诗古雅的风貌与神仙们的 仙风道骨也颇为相合。这种为人物量身订制的诗歌 增强了人物形象的真实感和可信度。 诗歌作为情节因素的第二种功能——对小说情 节结构的作用, 首先表现为直接推动情节的发展, 这 在唐五代小说中很常见, 如《莺莺传》中崔莺莺的《明 月三五夜》诗直接引起下文张生逾墙相会的情节。 其次, 唐五代小说中一些诗歌有暗示情节发展的作用, 这是中国小说的一大民族特色,《红楼梦》是集大 成者, 唐五代小说用此手法的虽不多, 但已见端倪。 这其中又分为小说中作诗人的有意暗示和无意暗示, 前者的作诗人多为鬼神, 这些超现实的精灵能预 知未来, 如晚唐裴 的《裴航》中刘纲仙君之妻樊夫 人诗曰: 一饮琼浆百感生, 玄霜捣尽见云英。蓝桥便是 神仙窟, 何必崎岖上玉清。 这首诗暗示了后文裴航将与仙女云英相遇结合 的整个过程, 同时这首诗的出现还有设置悬念的作 用。无意暗示即所谓的“无意成谶”, 如中唐许尧佐《柳氏传》韩翊赠柳氏诗中“纵使长条似旧垂, 亦应攀 折他人手”之句暗示了下文蕃将沙吒利劫走柳氏, 韩 翊与柳氏镜分鸾别之事, 这种作诗人无意暗示的情 况实际上表现了小说作者世事无常的人生观。无论有意暗示或是无意暗示都使小说结构具有圆融回环 之美, 这样先对小说情节、人物命运作高度概括, 再 一一道来的方法, 既避免了平铺直叙的呆板, 又避免 了因情节的急转弯而使读者感到突兀, 还有助于保 持结构紧凑。再次, 唐五代小说中的一些诗歌还有 为下文作铺垫的作用。比如晚唐李浚《李白清平调 词》中李白《清平调》诗第二首中有“借问汉宫谁得似? 可怜飞燕倚新妆”之句, 后在小说中被高力士抓 住把柄, 乘机向杨贵妃进谗言, 李白得罪了杨贵妃, 因此始终得不到唐玄宗的重用。这两句诗就是作者埋下的伏笔, 为下文的情节发展作了铺垫, 这种功能 在唐五代小说的诗歌中表现得不太明显, 大概是因 为唐五代小说多篇幅短小, 显不出这种“草蛇灰线, 伏脉千里”的优势。唐五代小说中的诗歌还有补足 情节, 使结构完整的作用, 如中唐牛僧孺《萧志忠》小 说中先出现“黄冠一人”, 读者不知其何许人也, 为了 交待他的来历, 作者让他写了两首诗自叙身世, 使小 说有头有尾, 结构完整。最后, 值得一提的是, 中国古典小说深受史传文学影响, 唐五代小说也不例外, 作者希望给读者心理上的真实感觉, 在这方面, 诗歌 也起到一定作用。唐末康 《玉蕊院真人降》在叙述 事件后, 引用了严休复、元稹、刘禹锡、白居易四人的 《闻玉蕊院真人降》诗六首, 就起到这种以诗为证的作用。用诗歌证明小说情节的真实性还有多种形 式, 中晚唐李玫《嵩岳嫁女》中周穆王、西王母、汉武 帝等群仙的劝酒歌语涉传说中他们的遭遇经历, 以 此证明人物的身份, 进而证明故事的真实。诗歌的 这种作用在后世小说中经过转变得到发扬光大, 即 所谓的“有诗为证”, 但后来发展到滥用的程度, 过犹 不及, 于是出现了前文提到的鲁迅对话本小说的批 判。以上分析了唐五代小说中诗歌作为情节因素的两大功能, 诗歌作为非情节因素, 在唐五代小说中也 有两个方面的功能。首先, 中国古典诗歌抒情诗占 优势, 唐代抒情诗尤其兴盛, 唐五代小说出现在这种 背景下, 自然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 也具有较强的抒 情性, 这有时是通过小说中的诗歌直接来烘托、渲染 气氛, 从而增加小说的情韵, 使读者产生“心有灵犀 一点通”的阅读效果, 更契合时代的审美情趣。这类 诗歌有的是结合着情节的发展, 在情节的演进中展开作用, 如晚唐张读《谢翱》中谢翱与无名美人( 牡丹 精) 之间的相互酬唱, 以四首情意缠绵的诗歌穿插在 一个优美动人的故事中, 更觉情深意浓, 也使整个小 说散发出哀婉动人的抒情气氛。有的诗歌还抒发了小说中当事人当时的感受, 令人有身临其境之感, 增 强了小说的感染力。中唐李复言《杨敬真》中五位女仙升仙后“各赋诗, 以道其意。 ”就起到这样的作用。 中国古典诗歌的抒情向来与写景联系密切, 唐五代 小说中也有不少诗歌借景抒情, 为小说创造出情景 交融的意境, 如下面这首诗: 自是寻春去较迟, 不须惆怅怨芳时。狂风落尽 深红色, 绿叶成荫子满枝。——高彦休《杜紫微牧湖州》 此诗借写景抒发惆怅之情,使小说有情有味, 意 韵悠长, 真正成为小说的点睛之笔。此外, 唐五代小 说中还有一种一传一诗或一传数诗的特殊体例, 以 《长恨歌传》和《长恨歌》, 《莺莺传》和《崔娘诗》、续 《会真诗》为代表, 就其中的诗歌而言, 它们都是用诗 的形式表现传的内容, 其用途除了使诗文相互印证、 相互补充外, 还是一种抒情方式, 当作者以散文方式 写完故事后, 觉得意犹未尽, 就用诗歌的方式弥补小说抒情的不足。这种诗歌对增加小说的情韵的确有一定作用, 但它们往往和小说的情节发展联系不大, 易导致小说结构松散。今天我们习惯上将《长恨歌》从《长恨歌传》中分离出来, 而并不把它们作为一个 整体, 就是因为人们已认识到这种体例的缺陷。 唐五代小说中诗歌作为非情节因素的第二个方 面作用是就小说内容发表议论, 起点明主旨的作用。 这类诗歌水平不一, 有的仅就小说内容本身发表议 论, 如五代小说《升斗得仙》中李珏赞同名者白日升 天诗, 发表的见解仅仅是“要警贪婪息, 将萌宠辱惊。 知之如不怠, 霄汉是前程”, 无甚深意。有的诗歌以 小说内容为起点, 放眼社会乃至整个人生, 起到深化 主题的作用, 如晚唐范摅《苗夫人》中的郭泗滨圆诗: 宣父从周又适秦, 昔贤多少出风尘。当时甚讶张延赏, 不识韦皋是贵人。 唐代门阀制度森严, 这首诗却对风尘英雄表示赞赏, 大大地嘲讽了以门第取人者, 反映了一种社会 普遍心理。它不脱离小说, 又高于小说, 增加了小说 的思想深度。用诗歌在小说中发表议论, 这在唐五 代并不多见, 可能与唐诗自身的特点有关, 唐诗主情 韵, 讲求以情感人, 以形象动人, 而非以理服人。它 不像重理趣的宋诗那样大量地以议论入诗, 唐诗的 这种特点影响了唐五代小说中的诗歌创作, 因此唐 五代小说中起议论作用的诗歌不多, 但这是一种有 开拓意义的现象, 到了宋元话本尤其是明清章回小说中, 这种现象就普遍起来了。 以上总结了唐五代小说中诗歌的两大艺术功 能, 当然每种功能并不是绝对孤立存在的, 比如韩愈 的《石鼎联句诗序》以联句组织全文, 可以说,《石鼎联 句诗》起着组织情节的作用, 但衡山道士轩辕弥明所 吟诗句尖峭险怪, 语出惊人,“皆颖脱含讥讽”, 又塑造了一个愤世嫉俗, 狂傲不羁的世外高人形象。应该 说, 大多数情况下, 诗歌在唐五代小说中都不仅仅发 挥一种艺术功能, 诗句的内涵丰富,是造成唐五代小说意蕴深刻, 韵味悠 长的一大原因。唐五代小说中的诗歌是适应当时人们的文化心理和审美情趣应运而生的。在小说中大 量夹杂诗歌这种文学现象, 被后世小说继承下来, 成 为中国传统小说的一大特色, 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唐 五代小说中的诗歌不仅具有开拓性, 还有很高的艺术 价值, 一些优秀的诗作与故事情节、人物性格命运有 机地结合在一起, 既丰富多彩, 又自然浑成, 这对后世小说如何运用这一艺术手法有着重要的启示意义。 只是在唐诗巨大的光环下, 在《红楼梦》等名著的映衬 下, 唐五代小说中的诗歌无疑处于一种劣势地位, 需 要我们投入更多关注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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