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扬之水 于 2020-3-29 00:03 编辑
论周密词的艺术风格及影响 摘要: 周密是宋末元初著名的词人, 有词集《苹洲渔笛谱》、《草窗词》等作品传世。本文就其词作的思想内容、艺术特点及其贡献方面进行较为全面的分析, 大胆地肯定了他在音律、语言的铸熔、用典方的成就, 也指出了其在构思、感染力、描写等方面存在的不足。 关键词: 黍离之悲; 雕章琢句; 儒雅敦厚 南宋词坛从一开始便存在两种不同倾向的创作, 一种以辛弃疾、张孝祥、陈亮、刘过等爱国词人为首, 他们慷慨疾呼, 怒斥投降, 高歌北伐, 岳飞的《满江红》便是其中最想壮的一曲。而另一派, 如姜燮、高观国、吴文英等, 则似乎浑忘了那一场空前的民族斗争, 作品中偶尔涉及, 也呈现一派哀音。面对强敌, 他们没有激烈的抗争, 缺少愤激的指斥, 多半沉迷在温柔富贵之乡, 过一种惬意的诗酒生活, 他们大多远离政治, 或沉沦下僚, 人生失意, 以主要精力或毕生精力从事词的创作, 在艺术上精益求精, 多能独标清韵, 独树一帜。周密在艺术上的追求堪称是姜吴派的代表。 首先, 他十分重视词的音律, 在《西湖十景》的小记中, 就曾记叙道, 他写那十首词只用了六天的时间, 但审定音律的过程, 却经历了数月。可见在这上面花的功夫之多, 他与大音乐家杨缵在一起, 总是把词的音律放在首位, 因而他的“乐府妙天下”, 恐怕音乐占了极大 的比重。《征招》、《醇江月》所表现的那种一唱三叹的旋律, 又岂是单纯的字面能表现出来的? 遗憾的是, 现在我们只能从文字的角度来欣赏他的作品, 往往无法想像玩味其乐曲之美, 因而感到有些平淡、单调的结果是失去了它本身的色彩和当时的非凡魅力。 周密的词第二个特点是, 在语言的铸熔锻炼上, 下了很大的工夫, 达到了用字很精微深细、造句很圆美醇雅的境界。他的琢句之工, 选字之新是享有盛名的, 在周密的所有词中, 我们几乎找不到什么粗俗浅俚的词语, 而各种佳妙的句子, 则信手可摘, 如“吹梅声噎, 簾捲初弦月。一寸春霏消蕙雪, 愁染垂杨带结, 画桥平接金沙, 软红线隔几家, 燕子未归门掩, 晚妆空对菱花。”《清平乐·次窗云韵》“佳兴秋英春草, 好音夜鹤朝禽。”《风入松》“临流照影何人, 悠然倚仗看云。”“柳色翠迷山色, 泉声清和蝉声” ( 《清平乐》) 象这样的句子, 比比皆是, 今天读来, 仍不能不赞叹清丽工绝, 可以想见, 词人为此花费了多少心血, 故前人对此颇多评赞, 清邓廷焯于《双砚斋词话》中评道: “弁阳翁工于造句, 如‘娇绿迷云’、‘倦红频晓’、‘腻叶阴清’、‘孤花香冷’、‘散发吟 商’、‘簪花弄水’、‘柠 月杯宽’、‘护香屏暖’之类, 不可枚举。至如《大圣乐》云‘对画楼残照, 东风吹远, 天涯何许’ 皆体素储洁, 含豪邈然。至《长亭怨慢》之‘燕楼鹤表半漂零, 算惟有盟鸥堪语’则盛自矜宠, 頫瞰时流, 等诸易以下矣。”李调元《雨村词适》亦谓其《谒金门》、《天水碧》词“直字字如锦”。 周密作词讲究典雅工巧,他生怕有俗浅轻浮之病,故一面琢炼字句, 同时也大量用典,作为描写和表现他的情感和事物的象征。大量的用典,使词章琳琅满目,含意迥深,作品典雅凝炼。在这方面,南宋大多词人都有过分之嫌,周密更是如此,因用典过多,词旨反而晦涩含糊,情趣反而减少。特别是《木兰花慢·西湖十景》等词,几乎提笔即是典故,虽说写得花团锦簇,究竟让人难以接近,莫说普通人望而生畏,即使有相当文化素养的也难完全读懂,这样的东西,又会有多少生命力呢? 至于《花犯·水仙》《齐天乐·蝉》等词, 作于某种特殊的历史背景之下, 用典曲折致意,那还是可以理解的。 在词的艺术方面, 周密无疑是祖承清真, 白石的, 故陈廷焯云: “周公谨刻意学清真, 句法字法, 居然合拍”( 《白雨斋词话》) ,又云: “草窗、西麓两家皆以清真为宗, 而草窗得其姿态”。清田同之《西甫词话》则指出: “白石而后, 有史达祖, 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之于前, 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 譬之于乐, 舞箭至于九变, 而词之能事毕矣”。除了清真、白石之外, 周密当然不能不受梦窗的巨大影响。陈匪石《声执》云: “雕琢之工, 导源吴氏。周密附庸于吴, 尤为世所同认”, 何况他与吴文英还颇有交情。吴氏之词在宋末的词坛上直是雷鼓云旗, 声威显赫, 他的词风行词坛, 人们望风皆靡, 莫不仰拜。根据他的观点, 沈义父归纳为几点: “盖音律欲其协, 不协则成长短之诗; 下字欲其雅, 不雅则近乎缠令之体; 用字不可太露, 露则直突而乏深长之味; 发意不可太高, 高则狂怪而失柔婉之意。”( 《乐府指迷》) 这几条作词标准曾被一些词人奉为“金科玉律”, 周密也深受其影响。用吴氏的这些标准去衡量周密的作品, 无一不相符合, 故周济在《宋四家词选目录 序论》中指出: “草窗最近梦窗, 但梦窗思沈力厚, 草窗则貌合耳, 若镂新斗治, 固自绝伦。”张炎在《词源》中曾批评吴梦窗“如七宝楼台, 眩人眼目, 碎拆下来, 不成片段。”而周密的许多词, 更是这样。陈洵《海稍说词》云: “以涩求梦窗, 即免于晦, 亦不过极意炼丽密止矣。是学梦窗, 适得草窗, 以留求梦窗, 则穷高极深, 一步一境。”谓草窗远不及梦窗, 其言颇有见地。 就具体技巧而言,我们也感到草窗有一些弱点,首先是构思平板,无起伏波澜,少开合变化。周密的词本来就极少叙事,偶尔涉及到某事,或为某件事而作其叙述的跳跃性也相当大,然而又没有一种令人可感觉到的跳跃感,缺乏回环之笔,从构思虑来说是平板的。如,《明月引·养源再赋·余亦载赓》: 雁霜苔雪冷飘萧, 断魂潮。送轻桡。翠袖珠楼, 清夜梦琼箫。江北江南云自碧, 人不见, 泪花寒, 随雨飘。 愁多病多腰素消,倚清琴,调大招。江空年晚,凄凉句,远意难描。月冷花阴,心事负春宵几度。问春春不语,春又到,到西湖,第几桥。 象这样一首词, 叙述如蜻蜓点水, 意识流似的没有层次感, 也没有兴起、归宿的过程, 总停滞在一片茫然之中, 无进也无退, 故谢章铤曰: “无开合则板拙, 周草窗之词或讥之为平矣。”( 《赌棋山庄词话》) 其次是抒情缥缈, 几到淡化无痕, 缺乏强烈的感染力。诗词本来都是抒情性极强的文学形式, 应该饱含浓烈的情愫, 把读者带入一个情感的世界, 但周密的词在这个方面也似乎束得很紧, 在词中, 感情抒发不激烈, 总体上有一种缥缈之感, 不能激发读者的共鸣。故陈廷焯指出: “草窗、西麓、碧山、玉田同时并出, 人品亦不甚相远, 四家之词, 沉郁到碧山止矣。而玉田之超逸, 西麓之淡雅, 亦各出其长以争胜, 要皆以忠厚为主, 故足感发人之情性, 草窗虽工词, 而感寓不及三家之正, 本原一薄, 结构虽工, 终非正声也。”( 《白雨斋词话务员》) 试看其《浪淘沙》: 柳色淡如秋, 蝶懒莺羞, 十分春事九分休; 开尽栋花寒尚在, 怕上簾钩。 京洛少年游, 谁念淹留。东风吹雨过西楼, 残梦宿酲合就, 一段新愁。 象这样的词, 你既难说他写得不好, 又难说他写得好, 因为从字句来看, 字斟句酌, 倒算得上藻汇斑斓, 然而通篇读来, 就觉得淡了一点, 没有那种十足的抒情气氛, 没有什么感寓内涵, 因而没有感染力, 像最后一句“一段新愁”显得孤零零的。来由不清 晰, 因而我们说这种抒情过于淡化, 显得缥缈, 自然对此也有不同看法, 如焦循就认为这是“一味轻柔润”( 《雕菰楼词话》) 。周密的大多数作品都有上述缺陷, 抒情似少强烈的情感冲动, 词中的情感不突出、不浓烈、不集中, 给人以不痛不痒的感觉, 有的词更是似抒情亦非抒情, 似议论亦非议论。即使那些后期的吊亡怀旧之作, 也仍然未能尽抒真情, 当然这与当时的政治环境不无关系。当他克服了这种缺陷时, 情况就大有改观, 如他的《征招》、醇江月》读起来就可以感触出作者当时那种强烈的精神震憾,引人跟他一起思索、悲伤, 可惜的是这类作品为数太少。 除此之外, 周密的词还有种描写不成整体的毛病。我们谈名家名作时, 常被那种彩笔勾画所吸引, 如柳永的《望海潮》等作品, 草窗词中, 写景描摹的地方不少, 然而他写景也喜欢用典, 这于简炼, 以一种超素描的形式勾勒, 这虽然能抓到事物的某些特征, 然而缺少浑成之感, 没有强烈的渲染, 缺少鲜明的形象描绘, 这种画面就显得苍白、模糊, 而且显得不生动, 立体感不强, 给人的印象往往比较平淡。这类词包括《西湖十景》在内, 都是书袋味十足, 虽然锦绣斑斓, 炫人眼目, 并不足以称写景佳篇。 纵观周密的词, 整个风格是一致的, 冲淡平和, 雅意雕章, 没有风暴式的激情, 没有岩石般的意志, 没有似水柔情, 也没刻骨铭心的愁绝, 大多数是一种闲情逸兴, 他的词中屡次出现“闲情” 二字, 其词也多为闲情而作, 并非出于一种天然的写作冲动或某种神圣的思想或使命感, 因而缺乏奇思异采, 有公式化的倾向。当然, 也并非说他每一篇都是这几病俱全, 他这种冲淡的格调加上其才识, 有时也会有较好的作品, 像《点绛唇》: 雪霁寒轻, 兴来载酒移吟艇, 玉田千顷, 桥外诗情迥。 重到孤山, 往事和愁醒。东风紧, 水边疏影, 谁念梅花冷。 这类“闲愁”作品, 细品起来, 倒也不差, 然而又觉得有某种不足,故《介存斋论词要著》云: “公谨敲多戛玉, 嚼雪盥花, 新妙无与为匹, 公谨只是词人, 颇有名心, 未能自克, 故虽才情诣力,色 色绝人, 终不能超然遐举。”既肯定其词语新妙无匹, 又指出其无高标远韵, 评价颇为恰当。《词洁》评婉雅一派词人时, 曾谓: “美成如社, 白石兼王孟, 韦柳之长 草窗诸家, 密丽芊绵, 如温李一派。”将周密譬之诗中温、李, 窃以为颇有抬高之嫌。 草窗的词, 据《全宋词》所录, 有一百五十多首, 他的词所用调制也特别多。就质量而言, 虽与唐宋词史上那些一流作家难以媲美抗衡, 然而他在艺术上的执着追求, 使他的创作颇具成效。草窗词没有一首内容粗俗、字词粗浅, 情感堕落的。每一篇都那么儒雅敦厚, 斯斯文文, 每一篇的词句都那么选炼铿锵, 琳琅满目, 在其当世, 当也代表了词的创作的最高水平。时人王橚跋《征招》、《醉江月》曰: “昔登霞翁之门, 翁为余言草窗乐府妙天下, 因请其所赋观之, 不宁惟协比律吕, 而意味迥不凡, 花间柳氏, 真可为舆台矣。翁之赏音信夫。近观《征招》、《醇江月》之作, 凄凉掩抑, 顿挫激昂, 此时此意, 犹宋玉之悼屈平也欤? 一唱三叹, 使人泣然增畴昔之感。”( 见《笛谱》二附编) 这段话, 绝非阿谀之词, 周密当时的声誉由此可想而知, 陈廷焯也指出：“当时草窗盛负词名, 玉田次之, 碧山、西麓名则不逮”( 《白雨斋词话》) 说明当时周密在词坛的地位在王沂孙、张炎之上。 周密的词不仅在当世有盛句, 在词史、文化史上也是有不可忽视的贡献的。首先, 它是一笔重要的文化遗产。无论从数量亦 或质量上而言, 他的词都无疑丰富了宋词的内容, 特别是南宋灭亡的前后阶段, 他是词坛上的重要作家, 从他的词里, 我们可以了解到那个社会文化的某些方面, 同时, 它也是一面清晰的镜子, 我们从中要以看到宋词是怎样在追求完美中逐渐打上休止符的。这种文学现象引人深思, 我们可以研究, 剖析它, 从中找出某些文学规律。就内容而言, 他的词反映了一定阶段的历史, 即宋亡之前, 是怎样一片虚浮的繁荣, 全然没有危急紧张的反应。在周密的词中, 也看不出宋朝将亡的危险征兆。人们仍在饮酒酣歌, 临轩赋题, 国家大事少有人问津。然而宋朝的灭亡仿佛把沉醉的人们一下子都惊醒了。一个个惊魂甫定, 楚囚相向, 他们的歌吟才开始出现了悲调, 他们的情绪突然变得低沉。周密这时期的词便明显地打上了宋亡悲哀的烙印。在周密的词里, 明显表达出当时有文化阶层遗民的心事: 怀念故国君王, 怀念过去的生活, 不忍看到河山变色, 更不忍看到侵略者粗狂的暴行。他的词和着泪, 虽然它唱不回失去的河山, 疗救不了满目疮痍, 唤不起重振宋室的雄心, 但其赤胆忠心却披露无遗。故清张德瀛说: “太史公文, 疏荡有奇气; 吴叔庠文, 清拔有古气。词家惟姜石帚, 王圣与, 张叔夏, 周公谨足当之, 数子者感怀君国, 所寄独深, 非曼辞丽藻, 倾炫心魂者比也。”( 《词征》) 其次, 草窗的创作精神也是难能可贵的。在宋亡之前, 周密对词的创作投入的精力是超乎常人的, 他对艺术的探索所作的努力值得肯定的。在艺术上, 虽然他走的依然是姜燮、吴文英的老路, 但要在这条路上真正迈步并非易事, 它对艺术修养的要求显然是相当高的, 然而周密并未全盘照搬前人, 他对词的技巧仍然有所发展, 他用一种执着的热情来追求词的纯粹技巧, 追求那种艺术, 并在这些方面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境地。而他对词的音乐情的追求, 更是赢得了同时代人的称誉。他如何巧妙的把文学和音乐融为一体所做的努力是后人难以想像的。因而他的成果被文学评论者忽略了, 因为今天我们来谈词, 是从纯文学的角度来谈, 我们评论, 也多从纯文学方面着眼, 我们无法将它重新与古音乐吻合, 因而我们在评论这一注重音乐性的词人时, 难免不产生某些偏颇。 再者, 周密的词对同时代和后世的影响也是不可忽略的。在他的同时代, 他俨然词坛领袖。《柳塘词话》曰: “公谨济南人，其送圣与还越, 赋《三妹媚》; 送陈君衡被召, 赋《高阳台》; 送赵元父过吴, 赋《庆春宫》; 与莫两山话旧, 赋《踏沙行》, 又有十拟词; 此一时只有弁阳老人耳。故寄调以题词者亦多”。以他当时这样 的地位, 广泛结交词友, 相互赠答、切磋、交流, 足以推动词的创作的发展。事实上, 当时的确形成了某种创作的高潮, 词坛变得活跃, 变得生气勃勃, 因而曾产生不少佳作, 也产生了一批词人。应该追述的是“吟社”成立, 便有许多人投入到这场创作活动中, 其中王沂孙、张炎以后来居上的势头, 而成为宋末元初的著名词人, 在词坛上, 周密与后二者被合称为宋末“三大家”, 他们的词作引人注目, 齐放光辉。这种创作的实践和由实践而形成的理论越来越丰富, 并逐步趋于完善, 它被同时和后来的人们所重视和借鉴, 张炎的《词源》是离不开这些人已获得的成果的。除此之外, 跨越很多世纪, 草窗词一直引人注目, 论词者多数要提到他, 直至清代, 许多词人还对他备加尊崇, 他的词成为许多人学习的蓝本。《王初桐·瓘鹜山人词集》云: “北宋词人原只有艳冶, 豪放两派。自姜燮、张炎、周密、王沂孙方开清空一派, 五百年来, 以此为正宗”。陈锐《裹碧斋词话》也说:“言清空者喜白石, 好浓艳者学梦窗, 谐婉工 , 则师公谨、叔夏”。至于在词的用韵、定谱等方面, 则成为后代词人制作时的重要参考依据, 具有极大的权威性。由此, 足见其对后世词坛的影响。 我们虽不能说周密是一个伟大的词人, 或者伟大的作家, 但他在文学史的页码上仍留一了不少可贵的东西, 他贡献给词坛的一切有目共睹, 他的创作即使在今天, 仍是我们研究、借鉴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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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28 23: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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