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五代诗格南北宗理论探析

扬之水

唐五代诗格南北宗理论探析

——以王昌龄《诗格》和贾岛《二南密旨》为中心

   摘要：唐五代诗格中的南北宗理论是特定文化环境下的产物，其形成和发展均受到禅宗的影响。但南北宗理论讨论的是诗歌发展自身的问题，从王昌龄《诗格》到贾岛《二南密旨》和虚中《流类手鉴》，南 北宗理论的美学内涵经历一定的发展演变后趋于定型。作为一个动态的诗学理论，它的发展演变反映了不同时期的诗学宗尚。

   关键词：诗格 南北宗 禅宗 王昌龄 贾岛

   中国传统的文艺理论中，以南北宗立论最为人所知者，当为明人董其昌论画。相形之下，诗论中的南北宗理论就不大为人所知。然画论中的南北宗理论形成于明后期，而诗论 中的南北宗理论形成于隋唐，时间上比以南北宗论画早八、九百年。但学界关于画论中南北宗理论的研究如火如荼，诗论中的南北宗理论研究却门前冷落，问津者寡。这并不说明 诗论中的南北宗理论不存在研究的价值。事实上，南北宗理论是唐代诗歌理论中的特殊现象，是特定文化背景下的产物，探寻唐五代时期南北宗理论的发展演变，对了解唐代诗学 思想的发展不无裨益。

   现有唐五代诗学的文献资料中，南北宗的讨论仅见于当时的诗格著作。这一诗学理论首见于王昌龄《诗格》，贾岛《二南密旨》 、虚中《流类手鉴》和徐夤《雅道机要》均有 讨论。下面即从王昌龄《诗格》说起。

王昌龄的南北宗理论

   王昌龄《诗格》“论文意”：

    自古文章，起于无作，兴于自然，感激而成，都无饰练，发言以当，应物便是。古诗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 ”当句皆了也。其次《尚书》 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 ”亦句句便了。自此之后，则有《毛诗》，假 物成焉。夫子演《易》⋯⋯体是诗骨。夫子传于游、夏，游、夏传于荀卿、孟轲⋯⋯荀、孟传于司马迁，迁传于贾谊。谊谪居长沙，遂不得志，风土既殊，迁逐怨上，属物比兴，少于《风》、《雅》。复有骚人之作，皆有怨刺，失于本宗。乃知司马迁为北宗，贾生为南宗，从此分焉 。

   王昌龄所提出的南北宗理论有着三个方面的意义。

   首先，南北文风融合的大讨论是王昌龄的南北宗理论产生的背景。南北文风的不同，南北朝时期已引起人们注意，刘勰《文心雕龙》、颜之推《颜氏家训》都已提出合南北之长 的主张。唐开国初，面对南北文风差异的存在，如何清理前代的文学遗产，融合南北之长，形成大唐帝国统一的文学气象，是当时朝野共同关心且亟待解决的问题。初唐成书的几部 史籍，都论述到这一问题。《隋书·文学传序》即准确概括了南北文风的不同特征，并提出合南北之长以建设新时代文风的思想：

    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若能掇 彼清音，简兹累句，各去所短，合其两长，则文质斌斌，尽善尽美矣 。

   《北史·文苑传序》所论略同于此。史臣的观点，虽是对刘、颜观点在某种程度上的承袭，但却代表了当时大部分士人的看法。

   考察南北文风差异形成的历史，人们自然注意到产生于楚地的《离骚》及继承其特点、成为这种文体合理延续的“骚体”文学系统与《诗经》文学系统的差异。唐初的史臣们也 在许多地方谈论到这一问题。《周书·王褒庾信传论》：

    若乃坟索所纪，莫得而云，《典谟》以降，遗风可述。是以曲阜多才多艺，鉴二代以正其本；阙里性与天道，修《六经》以维其末⋯⋯其后逐臣屈平，作《离骚》以叙 志，宏才艳发，有恻隐之美。宋王，南国词人，追逸辔而亚其迹⋯⋯贾生，洛阳才子， 继清景而奋其晖。并陶铸性灵，组织风雅，词赋之作，实为其冠。

   王昌龄所论， 实未超出当时史臣所论的范围。史臣以六经为文学之首，王昌龄所举诗例，亦云 《书》、 《诗》、 《易》；史臣以《离骚》为“南国”辞赋之滥觞，以贾谊之作为当时辞赋之冠，王昌龄则 直接以贾谊为南宗诗人的代表。不难看出，王昌龄的诗论，正是从此脱化而来。贾谊之所以受教于北宗而自创南宗，原因在于他“谪居长沙”， “风土既殊”，受到当地文学风气的感染，故 “属物比兴，少于《风》、 《雅》 ”，而且“复有骚人之作”，最终“失于本宗”而自成一派。很明显，这里谈论的是地域与文学风格关系的问题。地域不同，人们的风俗习性亦存在一定差别，并最 终影响到文学创作， 从而形成不同的文学风格。不难看出，王氏的这一理论，正是对南北文风差异形成历史的一种解释。

   其次，王昌龄南北宗理论的提出当受到禅宗思想的影响。唐初讨论南北文风不同，提出应合南北之长、建立新的文风，是当时朝野上下一致讨论的问题，然而，以南北宗论南 北诗风的不同，则是王昌龄的独创。王昌龄何以能够以南北宗这一全新的概念来阐述南北文风的老问题，实与唐代的禅宗发展密切相关。这一点前人多有提及，本文拟对前人未加 阐述的两个方面予以论述，一是禅门南北宗概念的原始意义与文学领域内南北文风差异的相似性，一是禅宗发展对诗论中南北宗理论演变的具体影响。

   佛教中的南宗概念在政局长期分裂的南北朝时期就已产生，起初所指并不一致，既可指南天竺传来的佛教宗派，也可指中国南方的佛学，因为在六朝长达二百多年的政局对立中，佛教也形成了南北差异；然不管是上述那一种涵义，皆与地域有关 。

   禅宗后来产生的南北宗概念，起初的意义也是就地域的差异而言的。《坛经》云：

    世人尽传南能北秀，未知根本事由。且秀禅师，于南荆府当阳县玉泉寺住持修行；慧能大师于韶州城东三十五里曹溪山住。法即一宗，人有南北，因此便立南北 。

   可见此处所指南北宗之别不过是指二人在南北不同的地方分头弘法而已。后来，南北禅宗在发展过程中， 在宗教理论上产生重大差异， 南宗主张“顿悟”， 北宗则主张“渐修”，故有“南顿北 渐”之说。

   从大的文化背景看，文化、宗教在经历了南北长期的政权分裂之后，唐初都存在一个南北融合的问题。这种相似的背景使文学和佛教在处理历史遗留问题时表现出相当的同步 性，也使术语的借用成为可能。而且，唐代的思想领域，儒、释、道三教并立，相互交融，对士子的影响极为深远。就佛教一家而言，对唐代文化的发展，影响极大，唐代文士多半 受佛教教义的浸染，自不待言。故王昌龄此处借用禅宗南北宗的理论来论述文学问题，一则由于二者都是由于不同地域形成的南北各自不同的特点，有其类似之处；二则由于王昌 龄自己对内典的熟悉，所以正好借用禅宗概念来阐述文学问题。

   王昌龄南北宗理论受禅宗思想影响的另一个表现，就是关于南北二宗何为正宗的论述。王昌龄南北宗理论以贾谊为南宗，司马迁为北宗，南宗是从北宗中分化变异而来。可以看 出，这是以北宗为正宗的。北宗的主要特点是“起于无作，兴于自然”，语义上则是“当句皆了”，是“一句见意” 。这一思想，体现了中国文化发源于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北方这 一事实，也反映了王昌龄乃至整个盛唐诗坛的诗学宗尚（这一点下文还会提到）；探寻这一思想形成的另一原因，则需要考察当时禅宗的发展。

   禅门五祖弘忍之后，他的两位高足分别在南、北弘法，并逐渐形成不同法门，由此分道扬镳。武后时，北宗禅师神秀入京，被“推为两京法主，三帝国师” ，北宗禅也成为 “官禅”，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居于禅门正宗的地位。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安史之乱发生以后。期间虽然有几次南北禅宗的正面交锋，但北宗禅佛门正统的地位却始终没有改变。 王昌龄借禅宗的南北宗理论来论诗，也尊北宗为正宗，除文学发展本身的原因之外，也不排除北宗禅的官方正宗对文学理论的影响。

   最后，王昌龄的南北宗理论反映了盛唐诗歌创作对兴会而作、清新自然诗风的追求。

盛唐诗歌创作不尚雕琢，追求清新自然的诗风。诗家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概括李白诗歌的特色，其实我们也可以此来概括盛唐的诗歌创作追求。王昌龄的南北宗理 论正体现了这样的诗学主张：王昌龄追求的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是“起于无作，兴于自然，感激而成，都无饰练，发言以当，应物便是”，这种思想在“论文意”中还有多处表述：

    凡高手，言物及意，皆不相倚傍。⋯⋯“青青河畔草”， “郁郁涧底松”，是其例也。

    诗有天然物色，以五彩比之而不及。由是言之，假物不如真象，假色不如天然⋯⋯“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如此之例，即是也。中手倚傍者，如“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此皆假物色比象，力弱不堪也 。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两句历来评价颇高，王昌龄却以为其力弱不堪，原因即是其“假物而成”，故不如“言物及意”、 “不相倚傍”更显浑融。类似评论在殷璠《河岳英灵集》中也能看 到。该书卷上评常建云： “建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径，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 兴僻， 佳句辄来，唯论意表。 ”表现出和王昌龄相同的诗学宗尚。 王昌龄是文学批评史上第一个以南北宗论诗的人，他的南北宗理论反映了唐代特定历 史条件下对南北诗风差异的思考，是唐代禅宗理论对诗学发展影响的一个实例。而且，通过他的诗学理论著作，我们能够更好地理解盛唐诗歌创作的追求。

贾岛等人的南北宗理论

   王昌龄之后继续以南北宗论诗的是贾岛。《二南密旨》“论南北二宗例古今正体”云：

     南宗一句含理，北宗二句显意。南宗例，如《毛诗》云：“林有朴，野有死鹿。 ” ⋯⋯如鲍照《白头吟》：“申黜褒女进，班去赵姬升。 ”⋯⋯此皆宗南宗之体也。北宗 例，如《毛诗》云：“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如左太冲诗：“吾希段干木，偃息藩 魏君。”⋯⋯此皆宗北宗之体也 。

   和王昌龄的南北宗理论相比，贾岛的南北宗理论有很多不同。

   关于南北二宗的分宗标准。王昌龄所谓的“北宗”虽然也有“当句皆了”、“一句见意”的特点，然其根本特点则是“起于无作，兴于自然，感激而成，都无饰练”，强调不做雕 饰，自然洗练的特色，也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贾岛的分宗标准则比较简单，即一句还是两句表达一个相对完整的意思。从王到贾的变化正好反映出盛唐和中晚唐诗风的 不同。如前所述，盛唐诗歌追求浑融自然，虽也追求佳句，但并非诗坛主流风尚；时至中晚唐，对“清词丽句”的追求成为诗坛主流，重视对诗歌字句的雕琢、磨练，“两句三年 得，一吟双泪流”、“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式的“苦吟”诗风成为一时风气。这种诗风表现在诗学理论中，就是对句法理论的重视。以诗格为例，比较初盛唐和中晚唐以至五 代诗格作品的内容，我们不难发现，初盛唐诗格以声律、对偶为讨论中心，中晚唐以至五代的诗格则以句法为讨论中心。南北宗理论的这一变化正是诗风变化在诗论中的体现。

   关于何为“正宗”。王昌龄以“北宗”为正宗，以司马迁为北宗的代表，北宗的典范之作是上古时期的民歌，所举两个诗例都是传说中先民的歌唱，皆“兴于自然”， “发言以当， 应物便是”。贾岛则不强调何为正宗，其所举诗例，无论南、北宗，皆出于《毛诗》，以诗句是“一句见意”还是“两句见意”而分属南、北宗。

   关于“当句便了”或是“一句见意”。王、贾二人都强调作诗“一句见其地居处”，然二人却有明显不同。王昌龄主要强调不假修饰，不尚作用；贾岛则正好相反，其所强调的 “一句见意”是“作用”之后的见意，这一点来自于皎然，也反映了中晚唐诗歌创作的一般追求。王昌龄喜欢创作古体诗，其成就也以古体诗为高，《河岳英灵集》选其诗十六首，即以古体为主。古诗以浑朴自然为特点，故重“兴会”；贾岛创作主要为五律，律诗创作需要 在有限的字数之中表达无穷的意蕴，故尚“作用”。就盛唐和中晚唐诗歌创作的比较而言，盛唐诗坛追求“风骨”、“兴象”，故有王氏之论，中晚唐尚“作用”，重“磨炼”，故有贾岛 之说。

   关于“南宗”、“北宗”。 就“当句便了”或是“一句见意”这一标准来说（当然这并不是王昌龄《诗格》的唯一标准），王昌龄所谓的“北宗”正是贾岛的“南宗”，这一变化 是值得注意的。同样是“一句见意”，为什么王氏以为是北宗，贾岛却认为是南宗呢？首先，这恐怕与禅宗的发展有关。王昌龄的时代，北宗禅还是“官禅”，居于禅门正宗的地 位，安史之乱开始以后，南宗禅逐渐兴起，北宗禅则日见式微。中晚唐之时，南宗禅一跃而为禅门正宗，并逐渐一统天下，北宗禅则渐趋销声匿迹。贾岛时代的南宗禅已取得天下 正宗，贾岛本人也对南宗禅有着特殊的偏好 ，故贾岛的南北宗理论以王昌龄所言的“北宗”为南宗，这大概也是南宗禅取代北宗禅成为禅门正宗影响于诗学的反映。其次，就南 北二宗的特点来看，南宗讲求顿悟，北宗讲求渐修，贾岛以一句见意为南宗，两句见意为北宗，恐怕也隐含这样的比喻在内。蒋寅先生说：“南宗一句含理者，上下并列对待句法 也；北宗二句显意者，上下句相贯之句法也。并列句法，各自成义，故达意也顿；相贯句法，两句见旨，故达意也渐。用是以南北宗托喻也。 ” 分析可谓透辟。

   贾岛之后，僧虚中、徐夤继续以南北宗论诗。虚中《流类手鉴》“诗有二宗”云：

     第四句见题是南宗，第八句见题是北宗 。

   《流类手鉴》受《二南密旨》的论诗影响颇深 ，故虚中此处所言之南北宗，亦显受贾岛影响，依旧以禅门南、北宗主渐修、主顿悟比喻作诗达意的顿、渐。但讨论问题则从句 法转移到篇章，也算是南北宗理论一个小小的发展。徐夤的南北宗理论则直承贾岛成说，兹不赘。

余 论

   纵观唐五代诗学中的南北宗理论，可以发现：

   首先，诗学中的南北宗理论直接受到禅宗的影响。这又可以分为两个方面：其一是术语的直接袭用。虽然南北文风的差异长期以来一直存在并引起了批评家的注意，然以南北 宗来论述其不同，却滥觞于盛唐，这是禅门分宗对唐代文化影响的结果。其二，诗学中南北宗理论的发展同样受到禅宗南北宗发展的影响：禅宗从最初的北宗正宗发展到中唐以后 南宗正宗，最后定于一尊；诗学理论中的南北宗理论也由王昌龄的北宗“当句便了”发展为贾岛等人的南宗“一句见意”，这种转变正是禅宗发展在文学领域内的反映。这也反映出唐代佛学对当时文学理论产生的莫大影响。就诗学理论而言，唐人 诗论的诸多术语即从佛教中来，以禅论诗始于唐，盛于宋，影响了整个中国古代文学理论的 发展。

   其次，唐五代诗学中的南北宗理论讨论的是诗歌发展自身的问题。象唐五代诗格中的许多理论一样，南北宗这一术语虽来自禅宗，然一旦成为诗论术语，其讨论内容就成为纯 粹的诗学论题，成为诗歌理论的一部分：王昌龄的时代，南北文风的融合是文学领域的大势，如何发挥北方文学刚健清新的长处、避免南方文学气格柔媚、雕绘满眼的柔弱气息，是 当时诗坛探索的问题。盛唐诗坛成功地革除了六朝以来代表南方文学特点的浮靡文风，形成了崇尚风骨、兴象，追求自然流美风格的诗风。王昌龄的南北宗理论正好反映了这一问 题。时至中唐，律诗创作成为诗坛主流，如何在有限的字数之中表达无限意蕴，是诗人们究心的问题，句法理论成为诗论的中心，贾岛南北宗理论的提出，正是这种诗风的反映。

   最后，南北宗理论的提出与发展，是唐五代特定的社会文化条件下的产物，通过对这一理论的具体考察，或许能够启发我们：对任何一种古代文学理论概念的辨析，不但要求 我们结合当时的文化环境，而且要关注它的动态变化，以发展的眼光去分析，任何静止的研究都可能造成研究的失真。言式的梦境让人们猛醒，而他自己，也通过塑造这一个个梦境经历了彻悟。

扬之水

首先，南北文风融合的大讨论是王昌龄的南北宗理论产生的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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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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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察南北文风差异形成的历史，人们自然注意到产生于楚地的《离骚》及继承其特点、成为这种文体合理延续的“骚体”文学系统与《诗经》文学系统的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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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谊之所以受教于北宗而自创南宗，原因在于他“谪居长沙”， “风土既殊”，受到当地文学风气的感染，故 “属物比兴，少于《风》、 《雅》 ”，而且“复有骚人之作”，最终“失于本宗”而自成一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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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次，王昌龄南北宗理论的提出当受到禅宗思想的影响。唐初讨论南北文风不同，提出应合南北之长、建立新的文风，是当时朝野上下一致讨论的问题，然而，以南北宗论南 北诗风的不同，则是王昌龄的独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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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禅门南北宗概念的原始意义与文学领域内南北文风差异的相似性，一是禅宗发展对诗论中南北宗理论演变的具体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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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教中的南宗概念在政局长期分裂的南北朝时期就已产生，起初所指并不一致，既可指南天竺传来的佛教宗派，也可指中国南方的佛学，因为在六朝长达二百多年的政局对立中，佛教也形成了南北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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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见此处所指南北宗之别不过是指二人在南北不同的地方分头弘法而已。后来，南北禅宗在发展过程中， 在宗教理论上产生重大差异， 南宗主张“顿悟”， 北宗则主张“渐修”，故有“南顿北 渐”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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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大的文化背景看，文化、宗教在经历了南北长期的政权分裂之后，唐初都存在一个南北融合的问题。这种相似的背景使文学和佛教在处理历史遗留问题时表现出相当的同步 性，也使术语的借用成为可能。而且，唐代的思想领域，儒、释、道三教并立，相互交融，对士子的影响极为深远。就佛教一家而言，对唐代文化的发展，影响极大，唐代文士多半 受佛教教义的浸染，自不待言。故王昌龄此处借用禅宗南北宗的理论来论述文学问题，一则由于二者都是由于不同地域形成的南北各自不同的特点，有其类似之处；二则由于王昌 龄自己对内典的熟悉，所以正好借用禅宗概念来阐述文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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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龄南北宗理论受禅宗思想影响的另一个表现，就是关于南北二宗何为正宗的论述。王昌龄南北宗理论以贾谊为南宗，司马迁为北宗，南宗是从北宗中分化变异而来。可以看 出，这是以北宗为正宗的。北宗的主要特点是“起于无作，兴于自然”，语义上则是“当句皆了”，是“一句见意” 。这一思想，体现了中国文化发源于以黄河流域为中心的北方这 一事实，也反映了王昌龄乃至整个盛唐诗坛的诗学宗尚（这一点下文还会提到）；探寻这一思想形成的另一原因，则需要考察当时禅宗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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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龄借禅宗的南北宗理论来论诗，也尊北宗为正宗，除文学发展本身的原因之外，也不排除北宗禅的官方正宗对文学理论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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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王昌龄的南北宗理论反映了盛唐诗歌创作对兴会而作、清新自然诗风的追求。 盛唐诗歌创作不尚雕琢，追求清新自然的诗风。诗家用“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概括李白诗歌的特色，其实我们也可以此来概括盛唐的诗歌创作追求。王昌龄的南北宗理 论正体现了这样的诗学主张：王昌龄追求的诗歌创作的最高境界是“起于无作，兴于自然，感激而成，都无饰练，发言以当，应物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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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龄是文学批评史上第一个以南北宗论诗的人，他的南北宗理论反映了唐代特定历 史条件下对南北诗风差异的思考，是唐代禅宗理论对诗学发展影响的一个实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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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龄所谓的“北宗”虽然也有“当句皆了”、“一句见意”的特点，然其根本特点则是“起于无作，兴于自然，感激而成，都无饰练”，强调不做雕 饰，自然洗练的特色，也即“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贾岛的分宗标准则比较简单，即一句还是两句表达一个相对完整的意思。从王到贾的变化正好反映出盛唐和中晚唐诗风的 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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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诗歌追求浑融自然，虽也追求佳句，但并非诗坛主流风尚；时至中晚唐，对“清词丽句”的追求成为诗坛主流，重视对诗歌字句的雕琢、磨练，“两句三年 得，一吟双泪流”、“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式的“苦吟”诗风成为一时风气。这种诗风表现在诗学理论中，就是对句法理论的重视。以诗格为例，比较初盛唐和中晚唐以至五 代诗格作品的内容，我们不难发现，初盛唐诗格以声律、对偶为讨论中心，中晚唐以至五代的诗格则以句法为讨论中心。南北宗理论的这一变化正是诗风变化在诗论中的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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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昌龄主要强调不假修饰，不尚作用；贾岛则正好相反，其所强调的 “一句见意”是“作用”之后的见意，这一点来自于皎然，也反映了中晚唐诗歌创作的一般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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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以浑朴自然为特点，故重“兴会”；贾岛创作主要为五律，律诗创作需要 在有限的字数之中表达无穷的意蕴，故尚“作用”。就盛唐和中晚唐诗歌创作的比较而言，盛唐诗坛追求“风骨”、“兴象”，故有王氏之论，中晚唐尚“作用”，重“磨炼”，故有贾岛 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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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一句见意”，为什么王氏以为是北宗，贾岛却认为是南宗呢？首先，这恐怕与禅宗的发展有关。王昌龄的时代，北宗禅还是“官禅”，居于禅门正宗的地 位，安史之乱开始以后，南宗禅逐渐兴起，北宗禅则日见式微。中晚唐之时，南宗禅一跃而为禅门正宗，并逐渐一统天下，北宗禅则渐趋销声匿迹。贾岛时代的南宗禅已取得天下 正宗，贾岛本人也对南宗禅有着特殊的偏好 ，故贾岛的南北宗理论以王昌龄所言的“北宗”为南宗，这大概也是南宗禅取代北宗禅成为禅门正宗影响于诗学的反映。其次，就南 北二宗的特点来看，南宗讲求顿悟，北宗讲求渐修，贾岛以一句见意为南宗，两句见意为北宗，恐怕也隐含这样的比喻在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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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寅先生说：“南宗一句含理者，上下并列对待句法 也；北宗二句显意者，上下句相贯之句法也。并列句法，各自成义，故达意也顿；相贯句法，两句见旨，故达意也渐。用是以南北宗托喻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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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类手鉴》受《二南密旨》的论诗影响颇深 ，故虚中此处所言之南北宗，亦显受贾岛影响，依旧以禅门南、北宗主渐修、主顿悟比喻作诗达意的顿、渐。但讨论问题则从句 法转移到篇章，也算是南北宗理论一个小小的发展。徐夤的南北宗理论则直承贾岛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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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诗学中的南北宗理论直接受到禅宗的影响。这又可以分为两个方面：其一是术语的直接袭用。虽然南北文风的差异长期以来一直存在并引起了批评家的注意，然以南北 宗来论述其不同，却滥觞于盛唐，这是禅门分宗对唐代文化影响的结果。其二，诗学中南北宗理论的发展同样受到禅宗南北宗发展的影响：禅宗从最初的北宗正宗发展到中唐以后 南宗正宗，最后定于一尊；诗学理论中的南北宗理论也由王昌龄的北宗“当句便了”发展为贾岛等人的南宗“一句见意”，这种转变正是禅宗发展在文学领域内的反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