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昂诗歌的艺术特征研究

扬之水

陈子昂诗歌的艺术特征研究

   一、多“兴寄”———比兴寄托的艺术手法

    诗人在其《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云:“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竞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由此观之，诗人是崇尚诗骚之“兴寄”之艺术传统和手法的，而对于齐梁间诗歌的“兴寄都绝”则表示了强烈的不满。所谓“兴寄”，通俗地说，即比兴寄托，也就是有感而作，且创作时能有所寄托。“兴寄”，既指表达思想情感的一种方式方法，同时也包含着寄托、讽喻之意，更体现为对诗歌的表达方式与思想内容的一种整体要求。采用兴寄的艺术表现手法，既能使诗歌的思想、情感等内容的表现具象化，使之具体、生动而形象，又能使得诗歌显得委婉、蕴藉而具有一种含蓄之美。因此诗人常采用托物寄意的兴寄艺术手法，创造出一种寄托遥深的诗歌意境。如其《感遇》之二:“兰若生春夏，芊蔚何青青。幽独空林色，朱蕤冒紫茎。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华尽摇落，芳意竟何成。”诗人深得诗经、楚辞之兴寄手法的艺术传统和精髓，在诗中借兰若春夏之时压倒群芳的风姿，比喻自己自身芳洁的品性与超人的才华，用兰若的凋零暗喻自己未获赏识重用、以致功业未成的人生境遇，既抒发了芳华易失、时不我待的强烈人生感慨，又反映出诗人报国无门、壮志未酬的内心忧愁与深沉苦闷。诗中以香兰杜若自喻，托物言志抒怀，不露痕迹，显得寄意深远。再如《观荆玉篇》:“鸱夷双白玉，此玉有缁磷。悬之千金价，举世莫知真。丹青非异色，轻重有殊伦。勿信玉工言，徒悲荆国人。”由诗序可知此诗作于丙戌岁(即武则天垂拱二年)(公元686年)，诗因当时“仙人杖”的真伪之辩而发。陈子昂以为真，乔知之听信“行人”之言则以为假，并作《采玉篇》讽之，陈子昂“感《采玉咏》而作《观玉篇》”，托物寓意，通过“人之言”与“玉之质”的关系以寄托自己对遇合于“君臣之际”、取信于“朋友之间”的真诚期望，更反映其对社会上“假作真时真亦假”，使得“指鹿为马”、真假莫辨，甚至真李逵反遭假李逵威胁、要挟的丑恶社会现象与弊端以辛辣嘲讽与猛烈抨击。通过比兴、寄托的艺术手法，使得本来两人之间针锋相对、相互争辩的浓烈火药味消散化解了，使得原本相互指责、激烈批评的锋芒被巧妙地钝化、掩藏了，反而使得本来剑拔弩张、互不相让的批评、辩驳显得极其的含蓄而委婉，其托物寓意的艺术手法极其巧妙而老到，达到了如此炉火纯青的艺术境地，令人佩服。

    诗人的兴寄艺术手法还多表现为借古讽今、咏史抒怀的方式，即借对历史人物与事件的歌咏与褒贬，来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与观点。这种方式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借谈古而论今，把自己的思想、观点和主张，暗含在对历史人物与事件的褒贬和评价上。即通常说的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既能使自己的政治观点、主张得到形象表达又含而不露，更能使诗歌具有含蓄蕴藉之美。如《燕太子》:“秦王日无道，太子怨亦深。一闻田光义，匕首赠千金。其事虽不立，千载为伤心。”显然，这首咏史诗有其深刻的用意，表面上是在谈论古代历史人物，实际上是在议论社会现实，即借古讽今、借诗言志抒怀尔。诗人是借秦代“无道”之“秦王”，暗指当代倒行逆施之武则天，含蓄地警告其施行暴政必将激起民众的造反，那时就悔之晚矣。同时又借赞颂田光、荆轲等挺身而出、为国除害，一诺千金、视死如归的英勇壮举，表达自己渴望当代的杰出人才出现而挽狂澜于既倒，解国难于倒悬尔。诗歌用意极其含蓄而深远。再看《郭隗》:“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诗人明写郭隗生逢盛世、遭遇燕昭王这位明主而得以重用，其真的是幸运啊!实际上诗人在感叹:历史上哪个朝代没有杰出人才呢，可他们就是难遇贤明的君王啊!这当中显然包括诗人自己在内。这完全是诗人借古讽今，抒写怀才不遇的悲愤之情，用对比、烘托、反衬的艺术表现手法，对武后压抑、埋没、摧残人才的丑行进行无情揭露与大胆批判。其《燕昭王》:“南登碣石坂，遥望黄金台。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岘山怀古》:“犹悲堕泪碣，尚想卧龙图……谁知万里客，怀古正踌蹰。”前诗借缅怀和思念历史上礼贤下士、广泛招揽人才的燕昭王，表达自己在现实中难遇明主因而有才不得施展的苦闷心情;后诗以缅怀、思念历史上的诸葛亮得遇明君刘备而得赏识、重用，反衬自己不能为人赏识而只能借怀古大发感慨的无比辛酸，寄托遥深。

   二、重“情思”———昂扬激越的思想情感

    情感，不仅是诗歌内质与审美的重要体现，而且是诗歌中一种深蕴的内驱力，并由此形成诗歌的一种外在的强大艺术张力。陈子昂诗歌之所以具有一种打动人心的艺术力量，主要是取决于其内蕴的奔放激越、慷慨激昂的情感力量。“诗言志”也好，“诗缘情”也罢，实际上都是说情感才是诗的内核，是形成诗歌感染力的一个重要方面。其既是人们进行创作的一种外动力之源，也是使创作得以继续进行下去的一种内驱力。孟子的散文，李白的诗歌，韩愈的诗歌，苏轼的诗文等，几乎都具有一种仿佛与天俱来、生气流注、不可遏制的内在力量，其多体现为作品中的一种气势，一种横空而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许多读者被这种情感精神的力量所裹挟、感化，由此转化为并形成读者心中一股强大的情感力量，与作品中表现的情感相呼应，形成一种双向的情感的碰撞、激荡、交流和相互作用。陈子昂诗歌作品的这种思想情感与精神的力量最为典型和具有说服力。

    试读陈子昂《感遇》之三十五:“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诗人的雄心壮志溢于言表，尤其是“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表现出诗人为国挺身而出、欲驰骋疆场、奋勇杀敌的英勇形象，反映出一种积极进取、奋发向上的时代精神，显得感情慷慨激昂、豪迈奔放，语气激越悲壮，洋溢着一股气壮山河、排山倒海、摧枯拉朽、不可遏阻的奔放气势，读来犹如号角、战鼓，催人奋进。

    其诗歌的巨大情感之力量于此可见一斑。《感遇》之三:“苍苍丁零塞，今古缅荒途。亭堠何摧兀，暴骨无全躯。黄沙幕南起，白日隐西隅。汉甲三十万，曾以事匈奴。但见沙场死，谁怜塞上孤。”诗人采用以汉代唐的艺术手法，抨击武后肆意发动的扩边、黩武的不义战争。其目睹西北边陲黄沙漫漫、亭塞毁坏、断垣残壁、白骨遍野的惨象，尤其是三十万唐军将士因武后发动的扩边战争而葬身异国他乡、露骨荒野，其心情该是多么的沉重啊!诗篇寓强烈的情感于形象的景物描绘之中，使得内在的情感与外在的景物融为一体，其打动人心的正是深蕴其中的情感力量，也正是此才激发起读者的强烈情感共鸣。

    最为典型、最有代表性的诗篇是其名篇《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杨慎《升庵诗话》卷七赞云:“其辞简直，有汉魏之风”。诗人独自登上闻名古今的幽州台，瞩目远眺浩莽无际的广阔宇宙，细看自己苍老憔悴、落魄孤单的茕茕身影，回思自己有才不得施展反而屡遭打击的充满崎岖、坎坷、曲折的人生道路，联想到华夏大地古往今来沧海桑田的巨大历史变迁，以及一幕幕君臣遇合、人际遭逢的诸多悲喜剧的循环上演，深感自己青春不再、年华老去，以及对岁月蹉跎、功业无成的彻底绝望，诗人怀古伤今，一时百感交集，以至于心中流血、痛苦万分，潸然泪下、无语哽咽……在诗人的诗篇中，其奔放激越的思想情感，犹如柴堆底下已熊熊燃烧的烈火，地底下奔流的炽热岩浆，一旦遇到机会或缺口，便会不可遏阻地喷涌而出，有着一种排山倒海、摧枯拉朽的气势与力量。多少年来，诗人怀才不遇的心灵痛楚曾引起历代仁人志士的情感共鸣，真可谓是感天地、泣鬼神啊!沈德潜曾由此感叹说:“余于登高时，每有今古苍茫之感，古人先已言之。”颇有一种李白黄鹤楼见崔颢题诗而发“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的同感与慨叹耳。此诗歌情感激越，奔流直下，不可遏止，具有一种撼人心魄的艺术张力和情感冲击力。

   三、主刚健———刚健雄浑遒劲的艺术风格

    陈子昂诗歌有其鲜明而独特的艺术风格，即刚健豪迈、雄浑遒劲。陈子昂诗歌既题材丰富又内容深刻，显然与其崇尚“风骨”的诗歌主张有着密切的联系。其《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云:“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诗人高举诗歌改革的大旗，积极倡导恢复建安“风骨”，主张诗歌要反映社会现实，要有充实的内容，借此扫荡诗坛上那些无病呻吟、浮艳颓靡的齐梁诗之遗风。在陈子昂看来，诗歌既要反映社会现实，又要敢于干预社会政治，即发挥其“美刺”的艺术效用。陈子昂倡导风雅比兴，是将其视为纠正初唐诗坛沿袭齐梁绮艳靡丽诗风的重要方式与途径来看待的。风雅，本指诗歌体式、形制等形式的东西，后来亦指诗歌反映现实、干预时政的一种美刺、批判的艺术传统和精神。其既体现在对社会弊端和污浊风气的辛辣嘲讽与批判上，也反映在对统治者种种倒行逆施行为举止的揭露与抨击上。如《感遇》之二十八:“昔日章华宴，荆王乐荒淫。霓旌翠羽盖，射兕云梦林。”诗人以大无畏的精神，用直率的语言，对统治者过着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的腐败享乐生活，以及其必然的悲剧结局，予以大胆的揭露和辛辣的嘲讽，显得英气勃发;《感遇》之十九:“奈何穷金玉，雕刻以为尊……夸愚适增累，矜智道逾昏。”诗人以笔作刀枪，把批判的矛头直指当朝的最高统治者，对武则天穷竭人民物力大肆兴建庙宇而佞佛的愚民蠢行以无情揭露和有力抨击;《感遇》之四“乐羊为魏将”，之十二“呦呦南山鹿”则是对武则天任用酷吏、大兴冤狱、陷害无辜的黑暗社会现实的大胆抨击与批判;《感遇》之二十九“丁亥岁云暮”谴责和抨击武后发动的扩边黩武的不义战争等，诗人敢于抨击武后时期的各种弊政，关注国家的兴亡与民众的苦难，具有强烈的社会现实意义。诗歌不仅内容充实、进步，而且感情激越，笔力遒劲，诗风更显得雄浑而刚健。

    陈子昂诗歌的刚健浑雄的诗风最典型的集中表现和反映在边塞诗方面，诗人两次从军边塞，参加了反对异族侵略的战争，留下了诸多壮怀激烈的诗篇。《感遇》之三十五:“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写自己愿意投笔从戎、急赴国难，奋勇杀敌、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显得笔力千钧，气势豪迈，格调雄壮。再如《送魏大从军》:“匈奴犹未灭，魏绛复从戎。怅别三河道，言追六郡雄。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既是勉励友人立功边塞，也是诗人豪情之流露也，诗篇洋溢着“匈奴未灭，何以家为”的挺身而出、以赴国难的大无畏英雄气概与视死如归、为国捐躯的不怕牺牲、无私奉献的强烈爱国主义精神，读来令人肃然起敬。诗作笔力遒劲，格高语壮，气势雄浑，境界壮阔，表现出一种刚健雄浑遒劲的艺术风格特征。翁方纲《石洲诗话》卷一评此诗“峍兀英奇，风骨峻上”，可谓言简意赅，颇为精当。反复、深入研读和品味陈子昂的诗歌，我们就会对其雄浑刚健的诗歌风格有深切的体会与了解。

    在唐代诗坛上，陈子昂的诗歌理论与创作有着重要的地位，以其充实而深刻的内容与刚劲雄浑的诗歌风格，曾获得历代评论家的赞誉。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赞云:“子昂感遇，尽削浮靡，一振古雅，唐初自是杰出。”卢藏用《陈子昂文集序》誉其诗“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感遇之篇，感情顿挫，微显阐幽，庶几见变化之朕，以接乎天人之际。”杜甫《陈拾遗故宅》“公生杨马后，名与日月悬……终古立忠义，《感遇》有遗篇”，可谓称颂有加。韩愈《荐士》诗“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亦是赞誉备至。陈子昂为迎接盛唐诗歌创作高峰的到来做好了理论与实践的双重准备，为唐诗的发展作出了重要的历史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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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兴寄”，通俗地说，即比兴寄托，也就是有感而作，且创作时能有所寄托。“兴寄”，既指表达思想情感的一种方式方法，同时也包含着寄托、讽喻之意，更体现为对诗歌的表达方式与思想内容的一种整体要求。采用兴寄的艺术表现手法，既能使诗歌的思想、情感等内容的表现具象化，使之具体、生动而形象，又能使得诗歌显得委婉、蕴藉而具有一种含蓄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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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荆玉篇
鸱夷双白玉，此玉有缁磷。
悬之千金价，举世莫知真。
丹青非异色，轻重有殊伦。
勿信玉工言，徒悲荆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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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的兴寄艺术手法还多表现为借古讽今、咏史抒怀的方式，即借对历史人物与事件的歌咏与褒贬，来表达自己的政治见解与观点。这种方式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借谈古而论今，把自己的思想、观点和主张，暗含在对历史人物与事件的褒贬和评价上。即通常说的借他人之酒杯浇自己心中之块垒，既能使自己的政治观点、主张得到形象表达又含而不露，更能使诗歌具有含蓄蕴藉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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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太子
秦王日无道，太子怨亦深。
一闻田光义，匕首赠千金。
其事虽不立，千载为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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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隗
逢时独为贵，历代非无才。
隗君亦何幸，遂起黄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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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燕昭王
南登碣石坂，遥望黄金台。
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
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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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昂诗歌之所以具有一种打动人心的艺术力量，主要是取决于其内蕴的奔放激越、慷慨激昂的情感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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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遇》之三十五
本为贵公子，平生实爱才。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
西驰丁零塞，北上单于台。
登山见千里，怀古心悠哉。
谁言未忘祸，磨灭成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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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遇》之三
苍苍丁零塞，今古缅荒途。
亭堠何摧兀，暴骨无全躯。
黄沙幕南起，白日隐西隅。
汉甲三十万，曾以事匈奴。
但见沙场死，谁怜塞上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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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昂诗歌有其鲜明而独特的艺术风格，即刚健豪迈、雄浑遒劲。陈子昂诗歌既题材丰富又内容深刻，显然与其崇尚“风骨”的诗歌主张有着密切的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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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子昂诗歌的刚健浑雄的诗风最典型的集中表现和反映在边塞诗方面，诗人两次从军边塞，参加了反对异族侵略的战争，留下了诸多壮怀激烈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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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魏大从军
匈奴犹未灭，魏绛复从戎。
怅别三河道，言追六郡雄。
雁山横代北，狐塞接云中。
勿使燕然上，惟留汉将功。

张庆东字恕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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