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凤林书院词人赵文的词

扬之水

论凤林书院词人赵文的词

     【提要】赵文是凤林书院词人群体中的重要作家之一，其词内容丰富，但在总体基调上是“凄恻伤感，不忘故国”。赵文的词创作是有一定理论自觉的，他论词强调辛弃疾、元好问的“中原豪杰之气”并希望后来的作词者学习、继承，他自身的词创作也是以此为指导的。

    赵文是庐陵凤林书院词人群体中的重要作家之一，有文集《青山集》8卷，词作31首。他曾参加文天祥领导的抗元队伍并与凤林书院词人群体中的多人交往密切；也曾作词祝贺刘辰翁寿诞，并与刘将孙结过诗社。他的词很受凤林书院的重视，书院所辑《名儒草堂诗馀》选录他的词达9首之多。赵文的词历来受到词学家的重视，清代沈雄把赵文摆在凤林书院词人群体中突出的位置。

一

    赵文的词，很大部分是写家国沦亡之感的。《塞翁吟》(又海棠开后)以黄园为题咏对象，通过追忆黄园，写他的家国沦亡之感及其悲观之情。黄园，似在杭州。词的开头交代了看到黄园的时候，即海棠花开后，绿叶润，雨初干的时候。接下来，赵文就说没有想到往事成为过去，“当时剩买名花种，那信付与谁看。十载事，土花漫，但青得阑干。”词的下阕第一句直抒“悲观”情怀。说想想人世真如一场梦，看到眼底西湖过了，又看到赵舞燕歌，抹粉涂丹。最后感叹：“凭君更酌，后日重来，直是晴难。”要想得到晴天是很难的。这里的晴天有自然界晴天的含义，呼应了词的上阕“绿叶润，雨初干”，同时似有社会不得清明的寓意，寄托作者在家国沦亡后的悲观情怀。

    《瑞鹤仙》(绿杨深似雨)词也写他的家国沦亡之感，这种家国沦亡之感是哀悼南宋王朝的痛绝之情。词以刘氏园西湖柳为感怀对象。刘氏园，在宋代是杭州西湖北山胜迹之一，在柳洲旁，是内侍刘玉外宅。词的开头就写西湖杨柳茂盛飘扬景象：“绿杨深似雨”。接着，笔锋一转，说过去西湖杨柳的情形：“西湖上、旧日情丝恨缕。风流似张绪。”西湖杨柳的柔条曾经倚着画阑，争着舞蹈。如今，杭州不再是京城了，西湖的这些杨柳枝条已老，也不能舞蹈，犹如作者零落天涯，后悔过去争着舞蹈时相互妒忌的那种情绪。在这里，赵文把自身的零落与西湖老杨柳枝条相提并论，写了刘氏园西湖柳的失意，也写了自身的失意。写感怀对象之后，赵文先是说长秋去后的痛绝之情：“痛绝长秋去后，杨白花飞，旧腔谁谱。”接着说年华暗度的痛绝之情：“年光暗度。凄凉事，不堪诉。”接着说不知何时才能重寻菩提寺路，段家桥水之梦：“记菩提寺路，段家桥水，何时重到梦处。”菩提寺，在宋代是杭州的一所重要寺院，在潘阆巷。旧时在钱塘门外。宋代太平兴国年间钱惟演舍宅建造。宋代建炎年间被毁，绍兴年间重建。有南漪堂、迎新堂。段家桥，即断桥，在杭州西湖孤山路口，是杭州西湖孤山胜迹之一。断桥，本名宝祐桥。唐时呼为断桥。元代钱惟善竹枝词有段家桥之名。杨萨诸诗往往亦称段家桥。赵文在抒写长秋去后的痛绝之情、年华暗度的痛绝之情后，抒写更深的痛绝之情——感叹老去的枝条系不住春光：“况柔条老去，争奈系春不住”。

    赵文写家国沦亡之感的词，除了上述的之外，还有好些。如《大》(正宝香残) 以感春为题，抒写他对南宋有着“相思无奈”之情。此外，《莺啼序》(秋风又吹华发)是一首感秋的词，但在这首词里，赵文也是抒写家国沦亡之感，抒写一种“何怀故宇”的情绪。赵文直抒感秋之情，感叹时光流逝，自身年老，痛恨国家沦亡：“秋风又吹华发，怪流光暗度。最可恨、木落山空，故国芳草何处。看前古、兴亡堕泪，谁知历历今如古。听吴儿唱彻，庭花又翻新谱。”改朝换代，吴地女子又唱着谱了新曲的乐府吴声歌曲《玉树后庭花》。赵文哀吟：“吾生已矣，如此江山，又何怀故宇。”

    赵文这类抒写家国沦亡之感的词还有《八声甘州》(是去年春草又凄凄)。词中把亲情和亡国之情结合在一起，既写深挚的兄弟之情——“到年年无肠堪断”，也写沉痛的亡国之情——“城亦全非”。这是赵文唱和吴孔瞻怀念文天祥的词，因而想念弟弟赵亦周。赵亦周，即赵元简。元兵攻破临安后，赵文携弟弟赵元简到福建延平参加文天祥的抗元队伍，途中赵文和弟弟赵亦周都生病。赵文写信向文天祥告急，文天祥收到赵文的告急信后，为赵文赵亦周兄弟派了医师、专卒、轿夫等。待赵文收到文天祥回信后，赵亦周病死了。赵文把弟弟埋葬了以后，又跟随文天祥入汀州(今福建长汀)。不久，因为汀州告急，赵文乃与文天祥分别，文天祥往南去了福建漳州，赵文从汀州出走，遁归庐陵，把弟弟死于福建延平的消息告知父亲。赵文对于文天祥怀有崇敬之情，他曾于正月十四日大雪之中瞻拜文天祥坟冢，作诗四首抒写痛悼之情。赵文对于弟弟赵元简有着深挚的手足之情。词中抒写了他的这种感情：

    是去年、春草又凄凄，尘生缕金衣。怅朱颜为土，白杨堪柱，燕子谁依。谩说漫漫六合，无地著相思。辽鹤归来后，城亦全非。更有延平一剑，向风雷半夜，何处寻伊。怪天天何物，堪作玉弹棋。到年年、无肠堪断，向清明、独自掩柴扉。何况又、禽声杜宇，花事酴。

    赵文回到故乡后，念念不忘死于他乡的弟弟。赵文与弟弟的感情非常深厚，赵文曾作《展亦周墓》诗，写他当时展赵亦周墓的悲痛情景。赵亦周死后十八年，赵文作诗九首托当时在南剑从教的刘将孙寻找赵亦周墓，并嘱刘将孙将诗稿在赵亦周墓地焚烧，以表追悼之情。赵亦周死后二十年，赵文还作《哭亦周》诗四首，追悼赵亦周。后来，在南剑任职的刘将孙把赵亦周墓的情况告诉赵文，赵文在63岁的那一年年末，独自一人到一千五百里外的延平，负着弟弟赵亦周葬在他乡的遗骨回故乡，在母亲易氏的墓田里，挖了两个洞穴，把弟弟赵亦周的遗骨安放在其中一个洞穴里，为自己预留了一个洞穴，以待他日自己死后与弟弟合葬在一起，以此表达生与弟弟同出，死后魂魄与弟弟同归之情。后来，赵文死后，他的儿子按照他的遗愿，把他的遗体葬在遗留的那个洞穴里。在词中，赵文在写怀念弟弟挚爱之情的同时，也化用“丁令威”的典故，写出了哀痛国家沦亡之情，寄托了对文天祥的崇敬之情。丁令威本是辽东人，在灵虚山学道，后来化鹤回到辽地，停留在城门华表柱上。当时有少年举弓欲射它，于是鹤飞起来，徘徊于空中而言：“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垒垒。”遂高飞，冲天而去。赵文化用这个故事，谓他的弟弟赵亦周化鹤归来之时，已经改朝换代了，家园已不是过去的家园了，从而寄托他的亡国之痛。

二

    赵文的词，有的写他反对出任元朝官员的情感。如，《凤凰台上忆吹箫》(白玉磋成)所说“冰雪相看”就是如此。词云：

    白玉磋成，香罗捻就，为谁特地团团。羡司花神女，有此清闲。疑是弓靴蹴鞠，刚一踢、误挂花间。方信道，酴失色，玉蕊无颜。

    凭阑。几回淡月，怪天上冰轮，移下尘寰。奈堪同玉手，难插云环。人道转官球也。春去也，欲转何官。聊寄与、诗人案头，冰雪相看。

    转官球是一种花。赵文描绘了它的神态，一团白色的花，挂在花间，犹如白玉磋成，犹如香罗捻就，比酴更漂亮，比玉蕊更美丽。这种花神态清雅，犹如淡月，这花名转官球。赵文如此强调转官球的淡雅神态，强调“春天”已去，要把它寄到诗人案头，他的用心似寓有反对南宋官员出任元朝官职。

    本文原文

    赵文词中的这些情感是很好理解的，一个曾经参加了文天祥的抗元队伍，参加过抗元战争的人，一个深深地为家国沦亡而哀痛的词人，他会有这些情绪。但是赵文似乎不是总是如此的，他有时对于出任元王朝官员的人表示肯定，如他对出任元朝高官的胡存斋就加以肯定。赵文有两首祝贺胡存斋的词，表达了他对胡存斋出任元朝高官的肯定之意。一首是《八声甘州》(记年时快马上青云)。胡存斋，即胡颐孙。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时任江西宣抚使的胡颐孙援沙布鼎例，请至元钞千锭为行泉府司，岁输珍异物为息，获得了元王朝的准许。元王朝以胡颐孙遥授行尚书省参政、泉州太卿行泉府司事。赵文这首词就是以胡存斋任这一官职为题的。词云：

    记年时、快马上青云，而今衮衣还。问公归何有，春风万斛，散满人间。闻道金銮召对，风采动朝班。宰相从来有，几个朱颜。梅雨槐风清润，正台星一点，光照龙湾。赴经纶馀暇，按行紫芝山。念江南、民生何似，把囊封、奏上九重关。须信道，济时功行，便是金丹。

    赵文对于胡存斋任这一官职，持赞颂态度，说胡存斋是带了万斛春风回来，说胡存斋是建“济时”功。胡存斋是个好客之人。平日，四方之人往来，他无不招待。他担心守门人倦于通报，凡是他没有出门的时候就在家门口挂一块“本官在宅”的牌子，以便往来之人找他。胡存斋还是个乐于出力之人，王义山说，南昌修建龙沙道院，中书左丞杨镇和宣慰使胡颐孙都出了力。

    赵文祝贺胡存斋的另一首词是《莺啼序》(初荷一番濯雨)。赵文谓胡存斋出任元朝官职是顺应天意，上天之意就是要产生贤人来支撑乾坤，而不是让贤人老早去做神仙，享清福。“天还记得，生贤初意，乾坤正要人撑住，便公能安隐天宁肯。”把胡存斋出任元朝官员称为顺应天意，这个说法对胡存斋的肯定是很大的。赵文化用留侯张良“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故事，祝愿胡存斋像张良辅佐汉代刘邦那样，在元王朝努力为官。“待看佐汉功成，伴赤松游，恁时未晚。”批评胡存斋过早地迷恋炼丹，过神仙的日子：“谁知老子，正自萧然，于此兴颇浅。只拟问、金沙玉蕊，兔髓乌肝，偃月炉中，七还九转。古往今来，悠悠史传，神仙本是英雄做，笑英雄、到此多留恋。看看破晓耕龙，跨海骑鲸，千年依旧丹脸。”

三

     赵文的词中，多次重复抒写追求功名的情怀。“名利事，总成非。漫老矣何为。吴山夜月闽山雾，回首鬓影如丝。”(《塞翁吟》(坐对梅花笑))谓当年在吴山地区追求功名，在闽山地区奔波，回首不觉鬓边已是白发。“京浙尘埃，闽峤风霜，不觉催老。封侯事付儿曹，懒把菱花频照”(《石州慢》(京浙尘埃))这里所说京浙尘埃，谓当年在京城杭州地区所受的苦。赵文早年追求功名是很挚着的，也是很苦的。刘将孙在《赵青山先生墓表》里说过，他少年即倾慕巽斋，追求功名。自景定甲子年(1264)至咸淳甲戍年(1274)，他都在为追求功名拼搏。咸淳甲戍年，他才进入太学。但是，德祐元年(1275)，元兵渡江。德祐二年(1276)二月，元兵前锋到临安，南宋的恭帝率百官拜表，正式投降元兵。赵文追求功名之事就破灭了。对于那一段经历，赵文在《送宋公路序》一文中也说及了：“吾自甲子后十年间，正为功名役，一旦世变，苍黄归，奉亲辟地，数年甫定，而草木之悲不堪言矣。诚知其如此，岂以十年养亲之岁而弃之于奔走乎?已矣，而勿言之矣。”赵文在词中反复追忆早年追求功名的情景，说明他对那段经历很在意。

    赵文抒写早年追求功名的同时，也抒写抱怨之情，抱怨自身的不幸遭遇。“明光赋笔，那知白首山中，年年管领闲花草。叩角夜漫漫，问何时能晓。堪笑，空有传世千篇，正似病呻肌啸。欲傲王侯，早被王侯相傲。”(《石州慢》(京浙尘埃))赵文抱怨那些在宫殿里做文章的人们不会懂得那些没有官职，生活贫寒的人。这种抱怨之情有时在与朋友唱和的词中和盘托出。“恨王孙去后，烟草茫茫。记得湖山胜处，相对拆封黄。情笺思墨犹香。奈当时两鬓，都是吴霜。兔颖吟枯，裘解尽，何意此□游梁。旧话不堪长。便倩薰风吹去，本地看风光。惟有青山，伴我耕钓老村庄。”(《望海潮》(云外梅阴))龙有章是赵文的友人，一位有才的穷朋友，赵文曾作《龙有章卜筑序》，为龙有章有才情而无居所鸣不平。赵文在唱和龙有章的词中抒写了遭遇家国沦亡不幸，无所作为的抱怨情绪。

    赵文的词也有不少反映了不甘失落、追求坚贞人格的情怀。“男儿死耳，嘤嘤昵昵，丁宁卖履分香事，又何如、化作胥潮去。”“东君岂是无能，成败归来，手种瓜圃。”(《莺啼序》(秋风又吹华发))词中化用汉时曹操和众妾分香卖履的故事：春秋时伍子胥被杀后化作涛神故事，谓男子汉在死的时候舍不得丢下妻子儿女，对妻子儿女千叮咛万叮咛，还不如死后化作涛神。“东君岂是无能，成败归来，手种瓜圃”，指出汉初召平落到种瓜的地步，并不是他无能，而是历史纷争成败而已。“盖棺事定，即今老子犹龙，荣枯得丧浑难料。无酒不须愁，问黄花知道。”(《石州慢》(京浙尘埃))黄花，即菊花。菊花在秋季开放，秋令在金，因此以黄色为正，因此称菊花为黄花。黄花凌寒傲霜，为陶渊明推崇，历来被人们比喻不畏强势、能够坚持操守的人格，用来象征坚贞人格。赵文说菊花知道，意谓相信像菊花那样坚贞的品格最终会得到肯定。强调这种坚贞人格的追求，是赵文词中一再抒写的情怀。“王孙招不归来，自采黄花，醉扶山路”(《莺啼序》(秋风又吹华发))，化用《楚辞·招隐士》中“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之意，说自身在孤寂中，欣赏的是菊花。王孙是贵族。这里借指南宋王朝。自采菊花，醉扶山路，也是要学陶渊明，追求人格独立。

    赵文有时抒写无为、保持心境的清净纯一之情，其实这也是不甘失落、追求坚贞人格的表现。“金丹曾熟未，熟得金丹，头上安头甚时了。便踢翻炉鼎，抛却蒲团，直恁俊鹞梢空时候。但唤取、心斋老门生，向城北城南，傍花随柳。”《洞仙歌》(千年鹭渚)说炼金丹，求长生，繁琐重复简直是没完没了，不要去炼什么金丹，坐什么蒲团，完全可以排除一切思虑与欲望，保持心境的清净纯一。这是祝贺刘辰翁寿辰的一首词。赵文词中这些劝刘辰翁保持心境清净纯一的话是他自身真情的表露。

    有时抒写超脱情怀，其实也是不甘失落、追求坚贞人格的表现。“懒更问，斗牛箕。强凭醉成诗。闲思。嗟漂泊，浮云飞絮，曾跌荡、春风柘枝。便万里、金台筑就，已长分采药庞公，誓墓羲之。百年正尔，一笑尊前，儿女牵衣。”《塞翁吟》(坐对梅花笑)词中表示懒得再去过问什么星宿分野了。这是说赵文对功名不热衷了，就是有人筑黄金台延请他，也引不起他的兴趣。他甘愿隐居，追慕“书圣”王羲之，或者像庞德公那样隐居，毫无追求功名之心可言。庞公，即庞德公。汉末襄阳人。在襄阳鹿门山之南居住，脚步从来不进城府。荆州刺史刘表多次延请他，他都拒绝。后来他携带妻子登鹿门山采药再也没有回来。

    赵文追求功名梦的破灭，是家国沦亡，是一个民族的不幸。他追求功名之心强烈。在追求功名与赡养双亲有矛盾时，他把追求功名放在首位。在家国沦亡之后，他反复追忆早年追求功名的情景，说明他始终没有忘记早年追求功名的情景。同时，他不甘失落，不忘南宋。

四

    赵文词的思想内容是丰富的。他不仅抒写“悲观”、“痛绝”等家国沦亡之感，抒写对南宋士人任元朝官职的否定和对个别人出任元朝官员的肯定之情，抒写不甘失落、追求坚贞人格的情怀，而且抒写关于琴的艺术美学主张。《疏影》(寒泉溅雪)，就是一首抒写关于琴的艺术美学主张的词。赵文在词的小序中说明了做这首词的缘起，说明了他赞同朱复古“琴须带拙声”的主张。道士朱复古，名遂初，号溪堂，善于为诗，善于弹琴。他对赵文说：“琴须带拙声，若太巧，即与筝阮何异。”赵文欣赏朱复古的说法。赵文描写了朱复古琴声的几种不同境界：“寒泉溅雪，有佩环隐隐，飞度霜月。易水风寒，壮士悲歌，关山万里离别。杨花浩荡晴空转，又化作、云鸿霜鹘。耿石壕，夜久无言，寂历如闻幽咽。”朱复古演奏的琴声有的清幽，如寒泉溅雪，环佩之声在夜里隐隐而起；有的悲壮，如燕太子丹和荆轲在易水的悲歌，关山送别时的歌唱；有的绵缈，如杨花浩荡晴空转，意绪绵绵；有的雄健，如云鸿霜鹘在满天肃杀之气中搏击翱翔；有的幽咽，如石壕村老妇人应征的情景。这是何等高超的演奏技巧，能够演奏出如此多美妙的琴声。听琴者是一位欣赏高手，能够领悟并且描绘出如此多的艺术境界。更重要的是，弹琴者有自己的艺术美学主张，听琴者认同弹琴者的艺术美学主张。赵文谓不赞同人们流行的艺术主张，而主张清拙：“人间只惯丁当字，妙处在、一声清拙。”“清拙”与词序中所说的“拙”，意思大体一样，是笨的意思，与“巧”相对。赵文似乎感叹自身年老：“云谷山人老矣，江空又岁晚，相对愁绝。”云谷山人，似为赵文自称。云谷山，据《江西通志》云，在江西临江府城东北二十五里，三峰相峙，有寺曰龙居。赵文是江西庐陵人。云谷山与庐陵相近。

    与“琴须带拙声”的艺术美学主张联系在一起，赵文似主张心境平和。也许，在他看来，这两者是统一的。他似化用《黄庭经》中“琴声三叠舞胎仙，九气映明出霄间”之句意，似抒写主张心境平和之意：“玉立长身，自是胎仙，舞我黄庭三叠。”玉立长身，这里指鹤。胎仙，是鹤的别称。黄庭经是道经名。《黄庭经》“琴声三叠舞胎仙，九气映明出霄间”二句，意谓心气平和。如果说“琴须带拙”与心境平和是统一的，这不无一定道理。“拙”与“巧”相对，“平和”与“偏激”相对。

    道士朱复古即是主张“琴须带拙声”，同时主张心境平和的，是把“琴须带拙声”和心境平和联在一起的。他曾对赵文说，他“虽在鸦腐鼠之外，而不免犹在桐花竹实之中”，不能不与世俗之人同在世俗生活中，人不能居于世俗生活之外。重要的是要有“一念之静”，有了“一念之静”，城市未尝不是世俗生活之外。相反，如果有“一念之扰”，就是居于山林也不能真正处于世俗生活之外。

    与“琴须带拙声”的艺术美学主张相关，赵文主张琴要表现天地的心声。赵文不仅与道士朱复古交往密切，而且与他的弟子尹起莘也交往密切。赵文在写给朱复古弟子尹起莘的《赠尹道士序》一文中，以尹起莘的口吻阐述了琴要表现天地心声的主张：

    涣兮若冰之将释，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浑兮其若浊，忽兮若海，漂兮若无所止，吾以之为琴。吾鼓之而喜者娱心，悲者泪而不能止。”主张琴与丹、墨紧密联系在一起，琴、丹、墨是天地，是阴阳，是混沌，而不是丝桐、金石、胶煤之类：“且夫天地一琴也，阴阳一丹也，混沌一墨也。”

    赵文的词中还有一部分是情词。如，《阮郎归》(舞红一架欲生衣)，写主人公由春去想到自身青春流逝的痛惜情怀。《乌夜啼》(院静槐阴似水)先描绘了秋天景象，突现梅子熟了无人采摘的场景。《苏幕遮》(绿秧平)，描绘春日生机勃勃的情景，抒写女主人公的春情：“饮先愁，吹又懒。几许闲情，百计难消遣。客路不如归梦短。何况啼鹃，怎不教肠断。”

    赵文有《绮寮怨》(绛阙珠宫何处)词一首。写韵轩，是一处古迹，在龙兴(今南昌)紫极宫，高据城表，面南昌西山之胜，俯瞰赣江。相传唐代吴彩鸾嫁给文萧，吴彩鸾在此一日写《唐韵》一卷，轩因此而得名。在这首词中，赵文感叹天上神仙对于爱情比世间凡人更加注重，“算人间、最苦多情，怎知道、天上情更深。”赵文似乎不是只写神仙爱情，同时还写人间的改朝换代。词的下阕似乎说当时已经改朝换代：“世事似晴又阴。罗襦甲帐，回头一梦难寻。虎啸。护遗迹、尚如今。”

五

    赵文的词在总体上是厉鹗所说的“凄恻伤感，不忘故国”。赵文词的这个特点历来是被人们重视的。庐陵凤林书院辑《名儒草堂诗馀》选赵文的词九首，与赵文的全部词作相比，庐陵凤林书院辑《名儒草堂诗馀》所选赵文词的数量，不及赵文全部词作数的三分之一。庐陵凤林书院辑《名儒草堂诗馀》所选赵文的词，侧重选赵文那些写兴亡之感的词，抒写无奈之情的词，写兄弟亲情的同时也写家国沦亡之情的词，题咏江西名胜的词。如，《瑞鹤仙》(绿杨深似雨)、《塞翁吟》(又海棠开后)、《凤凰台上忆吹箫》(白玉磋成)、《法驾导引》(云漠漠)、《法驾导引》(山中好)、《法驾导引》(公度我)、《八声甘州》(是去年春草又凄凄)、《绮寮怨》(绛阙珠宫何处)。清代沈雄在《古今词话》中指出，赵文和刘将孙、刘辰翁、邓剡等人是宋代末年高节词人的代表性人物。清代厉鹗谓庐陵凤林书院辑《名儒草堂诗馀》所选录的词，包括赵文的词，“多凄恻伤感，不忘故国”。近世词家陈匪石也说，刘辰翁、赵文等人的词都是厉鹗所谓“凄恻伤感，不忘故国”的词。

    赵文词作的这个总体特点是有一定理论自觉的。赵文是有词论主张的。他的词论强调辛弃疾、元好问的“中原豪杰之气”。他认为词风与世道相通，有的词人不知道这个道理，其做法却是遵循这个道理的：

    观欧、晏词，知是庆历、嘉祐间人语；观周美成词，其为宣和、靖康也无疑矣。声音之为世道。邪世道之为声，音邪，有不知其然而然者矣。悲夫!美成号知音律者，宣和之为靖康也，美成其知之乎!‘绿芜凋尽台城路’‘渭水西风，长安乱叶’，非佳语也。‘凭高眺远’之馀，‘蟹螯’‘玉液’以自陶写，而终之曰，‘醉翁[倒]山翁，但愁斜照敛’。观此词，国欲缓亡，得乎!渡江后，康伯可未离宣和间一种风气，君子以是知宋之不能复中原也。

    这个词论主张是以唐宋词史为基础，分析唐宋词史的现象得出的，这是有见地的。赵文在此基础上提出词人对于词风与世道相通这个道理要真正了解，才能作出传世的词作。他说，近世辛弃疾的词跌荡磊落，犹有中原豪杰之气。而江南言词者，推崇周邦彦，中州言词者推崇元好问，词之优劣未暇论，而论词风气之异，遂为南北、强弱之占可感。《玉树后庭花》那样的诗歌盛行，陈朝就灭亡；“花间”丽情那样的词盛行，唐朝就灭亡；周邦彦那种词风盛行，宋朝就灭亡。

    他对友人吴孔瞻的词特别肯定之处在于吴孔瞻词有辛弃疾、元好问的豪壮风格。他说，吴孔瞻所作的词，悲壮磊落，得意处不减辛弃疾、元好问的豪壮风格。

    他希望后来的作词者学习、继承辛弃疾、元好问的“中原豪杰之气”。他指出，天地间能够写出辛弃疾，元好问那种豪壮风格词的人很少了，以后作词者，要作出告慰宗庙，流传于后世的作品，非得真正了解这个道理不可：“后此十年，作乐歌，告宗庙，示万世，非老于文学，谁宜为。”赵文自身的词创作即是以此为指导的。

    赵文词的“凄恻伤感，不忘故国”有时是以咏物来表达的，有时是很直率地表达的。如《塞翁吟》(又海棠开后)下阕：“悲观。思人世、真如一梦，留不住、城头日残。看眼底、西湖过了，又还见、赵舞燕歌，抹粉涂丹。凭君更酌，后日重来，直是晴难。”这里“悲观”二字，表达其情感是很直率的，也是很痛切的。在《八声甘州》(是去年春草又凄凄)词中，赵文说：“谩说漫漫六合，无地著相思。辽鹤归来，城亦全非。”抒写家国沦亡，凄楚寂寞之情也是很直率的。《凤凰台上忆吹箫》(白玉磋成)：“奈堪同玉手，难插云鬟。人道转官球也。春去也，欲转何官。聊寄与、诗人案头，冰雪相看。”要人们注意看清时局的话说得相当明白。赵文是曾经参加过文天祥抗元队伍的人，而且是携其弟弟一同前往的。赵文的这种经历是抗元的经历。凤林书院词人的家国沦亡之痛有多深，对于仕元的人持什么态度，自身追求什么样的人格，抱什么样的心境，持什么样的词学主张，读读赵文的词及其有关论述，可见一斑。

扬之水

赵文的词，很大部分是写家国沦亡之感的。

扬之水

《瑞鹤仙》(绿杨深似雨)词也写他的家国沦亡之感，这种家国沦亡之感是哀悼南宋王朝的痛绝之情。

扬之水

这种花神态清雅，犹如淡月，这花名转官球。赵文如此强调转官球的淡雅神态，强调“春天”已去，要把它寄到诗人案头，他的用心似寓有反对南宋官员出任元朝官职。

扬之水

赵文的词中，多次重复抒写追求功名的情怀。

扬之水

赵文抒写早年追求功名的同时，也抒写抱怨之情，抱怨自身的不幸遭遇。

扬之水

赵文的词也有不少反映了不甘失落、追求坚贞人格的情怀。

扬之水

赵文有时抒写无为、保持心境的清净纯一之情，其实这也是不甘失落、追求坚贞人格的表现。

扬之水

赵文追求功名梦的破灭，是家国沦亡，是一个民族的不幸。他追求功名之心强烈。在追求功名与赡养双亲有矛盾时，他把追求功名放在首位。在家国沦亡之后，他反复追忆早年追求功名的情景，说明他始终没有忘记早年追求功名的情景。同时，他不甘失落，不忘南宋。

扬之水

与“琴须带拙声”的艺术美学主张联系在一起，赵文似主张心境平和。也许，在他看来，这两者是统一的

扬之水

赵文的词在总体上是厉鹗所说的“凄恻伤感，不忘故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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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文词作的这个总体特点是有一定理论自觉的。赵文是有词论主张的。他的词论强调辛弃疾、元好问的“中原豪杰之气”。

扬之水

提出词人对于词风与世道相通这个道理要真正了解，才能作出传世的词作。他说，近世辛弃疾的词跌荡磊落，犹有中原豪杰之气。而江南言词者，推崇周邦彦，中州言词者推崇元好问，词之优劣未暇论，而论词风气之异，遂为南北、强弱之占可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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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文词的“凄恻伤感，不忘故国”有时是以咏物来表达的，有时是很直率地表达的。

张庆东字恕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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