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杜诗对宋末遗民诗的影响

扬之水

试论杜诗对宋末遗民诗的影响

——以杜本《谷音》为例

      [摘要] 目前学界不乏从宏观上探讨杜诗与宋末遗民诗关系的成果。但若想研究工作的进一步深入，对某个作家或某部诗集作具体而微的个案研究则必不可少。本文拟以元代杜本所编选的著名遗民诗集《谷音》为例，分别就诗歌风格、篇章结构、意象句式等三个方面，探讨杜甫诗歌对宋、金、元相交之际的部分遗民诗人的深刻影响，并揭示其间的缘由所在。

    [关键词]  杜诗  遗民诗 《谷音》

    杜甫是我国诗歌史上的集大成者，其诗歌影响所及，非一代也。本文拟以元代杜本所编选的遗民诗集《谷音》为例，探讨杜诗对宋、金、元相交之际的遗民诗人的深刻影响。惟《谷音》所选诸诗人多为默默无名的山野村夫，本无甚诗才可言，因而更能看出杜诗影响至大至深，绝不仅限于文人墨客之间矣。笔者在校释《谷音》过程中，就杜诗对《谷音》的影响作了初步的归纳，其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1)诗歌风格；(2)篇章结构；(3)意象句式。兹分别论之。

一

    清人王士祯《古夫亭杂录》卷二“宋武帝庙诗”条云：“老杜《玉华宫》诗千古绝唱。张文潜用元韵拟之，作《别黄州》诗，自谓似之，特其音节耳，未神似也。吾观《谷音》下卷所载临江杨雯《宋武帝庙》诗，虽不摹杜反得神似，此非深于诗者未易知也。”按杜甫《玉华宫》诗历为名篇，其诗云：

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

不知何王殿，遗构绝壁下。

阴房鬼火青，坏道哀湍泻。

万籁真笙竽，秋色正潇洒。

美人为黄土，况乃粉黛假。

当时侍金舆，故物独石马。

忧来藉草坐，浩歌泪盈把。

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

    观其诗风，悲凉沉郁。开篇通过“苍鼠窜古瓦”、“阴房鬼火青”两句极言荒凉之意，冷色逼人。玉华宫本为唐太宗所建，某种意义上象征着贞观盛世。明是本朝旧物，诗人却云“不知何王殿”，非不知也，实为不愿想起也。 “万籁”两句，明朝遗民王嗣奭在《杜臆》中所评最为精准，“万籁笙竽，秋色潇洒，吊古中忽入爽语，令人改观，然适以增其凄惨耳”。“美人”以下四句，诗人怅想古今，目光却落在荒殿前的石马上，借此感叹人道无常。最后四句，诗人因衰景起兴，泪洒当前，并以“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的千古一问作结，从自我写到群体，将一己之悲慨升华为世人共同的悲慨，言有尽而意无穷。在永恒的天道面前，显赫的帝王与平凡的百姓本就没有什么不同。再看杨雯的《宋武帝庙》诗：

溪声答松风，巨石出老拳。古树不知名，岌岌蛟龙缠。

夕阴互出没，秋华带芳鲜。葱葱帝王气，栋宇垂千年。

虎贲秉霜戟，惨澹生云烟。宫人翠龙驾，手持玉连蜷。

昌明坐慌惚，精神雷在天。大呼司雍间，旬月无秦燕。

昔为万夫特，今受众目怜。石马亦埋没，岁时草芊芊。

小臣异代士，见之泪迸泉。齐人思爽鸠，蜀人哀杜鹃。

江东旧正朔，礼奉敢不虔？但愿君王心，不忘载获船。

下山又再拜，白日当空悬。（《谷音》卷下）

    此诗风格与杜甫《玉华宫》近似，沉郁浑厚，悲凉之气弥漫其间。开篇四句写景，借“巨石”、“古树”等意象，渲染了苍劲悲凉的冷色调。“夕阴”二句，写出了秋日恍惚下周围景色的美好，即借乐景写哀情。“葱葱”以下十四句，诗人想象宋武帝昔日纵横天下的威武雄姿，可最后目光却也落在荒庙前埋没的石马上。英雄不再，化尘于土。“小臣”两句，诗人悲不自胜，黯然落泪。“齐人”至最后八句，诗人放弃了对杜诗的模拟，不再对其亦步亦趋，而是写出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故国之思。当世既无宋武帝般的英主，故国将永无光复之日。山林小民于故国沦丧之际的悲凉心境跃然纸上。如此分析，可见杨雯《宋武帝庙》诗并非如王士祯所说的“不摹杜”，而是在“摹杜”时融入了自己的人生遭遇与真实情感，故能“得其神”。既写出了诗人的真性情，自非张文潜辈所能比拟。

二

    杜甫《后出塞五首》是经过精心构思的杰作，通过诗中主人公的经历表现了“安史之乱”前的历史真实。《谷音》所选张琰的《出塞曲四首》在篇章结构上对此诗摹仿得最为特出。今举例说明，先看杜诗首章与张诗首章：

男儿生世间，及壮当封侯。战伐有功业，焉能守旧丘。

召募赴蓟门，军动不可留。千金买马鞍，百金装刀头。

闾里送我行，亲戚拥道周。斑自居上列，酒酣进庶羞。

少年别有赠，含笑看吴钩。（杜诗）

腰间插雄剑，中夜龙虎吼。平明登前途，万里不回首。

男儿当野死，岂为印如斗。忠诚表壮节，灿烂千古后。

（《谷音》卷下）

    张诗写的是大军出征前的事情，在内容上与杜诗相近。诗人既再现了出征前夜半难寐的急切心情，也写出了勇赴国难的无悔心志。男儿从军为的是奋勇杀敌，驱除贼寇，救亡图存，不为建功立业，不求封侯。而对于这首杜诗，仇兆鳌说： “上八，从军者喜于立功。下六，送别者壮其行色。”可以说张诗后四句完全是对杜诗前四句的改弦易辙。从军的目的不同，从军者的心情迥异。这完全是由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造成的。国家命运危在旦夕，张诗中的主人公自然不会有杜诗中的主人公“含笑看吴钩”般的潇洒了。张诗二章写的是出征途中与战场搏杀之事，与杜诗二章、三章相近。如张诗云：“朝发山阳去，暮宿清水头。”（《谷音》卷下）杜诗二章云：“朝进东门营，暮上河阳桥”。又张诗云：“上马左右射，捷下如猕猴。先发服勇决，手提血髑髅。”（《谷音》卷下）杜诗三章云：“遂使貔虎士，奋身勇所闻。拔剑击大荒，日收胡马群。”张诗三章写的是战争对百姓生活造成的巨大危害。张诗云：“种谷却流血，痛哭秋风生。寡妻出租税，孤儿荷戈行”（《谷音》卷下）与杜诗五章之“中夜间道归，故里但空村”句意近。另外，杜甫《无家别》诗云：“四邻何所有，一二老寡妻。”就张诗所展示的内容而言，断不出杜诗的藩篱。再看杜诗四章与张诗四章：

献凯日继踵，两蕃静无虞。渔阳豪侠地，击鼓吹笙竽。

云帆转辽海，梗稻来东吴。越罗与楚练，照耀舆台驱。

主将位益崇，气骄凌上都。边人不敢议，议者死路衢。

（杜诗）

军中日奏凯，鼓行辽海东。当宁怡玉色，千金劳成功。

焉知昨日地，袒甲去如空。边人不敢语，将军益褒崇。

（《谷音》卷下）

    张诗写的是边将骄横、冒赏领功的无耻行为，与杜诗四章极为相似。张诗通过“千金劳成功”与“袒甲去如空”的对比，刻画出统兵将领欺上压下的丑恶嘴脸。杜诗则通过“云帆转辽海”六句写出了边将的骄横奢侈与恃宠凌人。同时，二诗都借“边人不敢议论”这一细节，间接地对皇帝的不辨贤愚是非作出了应有的批判。惟不同之处在于，张诗中所嘲讽的将领恃宠邀功，而杜诗中的将领则恃宠欲叛。

    纵观全诗，可见张琰受杜甫的影响是极为明显的，甚至可以说张诗就是在模拟杜甫。按清人仇兆鳌的看法，杜甫《后出塞五首》“首章记应募之事”、“二章记在途之事”、“三章讥边将生事也”、“四章刺将骄欲叛也”、“末章褒军士之不从逆者”。张琰《出塞曲四首》亦浑然一体，首章记出征前之情怀、二章记在途与征战之事、三章记战争之危害、四章刺边将谎报军功以邀宠之事。又清人浦起龙论杜甫《后出塞五首》云：“总看五诗，文势一步紧一步，局势一着危一着。”反观张诗，诗人从急盼出征到浴血疆场，再到怜悯人民苦难而祈求和亲，最后讥讽懦弱无能却恃宠邀功的将领与不辨是非的皇帝。情感之变迁，局势之危急，文势之转移，章法之谨严，正与杜诗相似。

三

    宋代大诗人苏轼《次韵孔毅甫集古人句见赠》云：“天下几人学杜甫，谁得其皮与其骨。”诚然，善于向古人学诗者能得其风骨神韵，不善学者仅能得其格律声色。平心而论，《谷音》中的诗人多为名不见经传的山野小民，本无多少诗才可言，上举杨雯、张琰二人已属其中的佼佼者。因而他们学习杜甫多是在意象或字句上的模拟借鉴，以此来表达他们的情感。今不惮繁琐，援引数例以示所言不虚。如王浍《感遇四首》之一“万事无不有，流转大化中”句（《谷音》卷上）源自杜甫《可叹》“古往今来共一时，人生万事无不有”；程自修《痛哭》“匆匆今古诚传舍，人生有情泪如把”句（《谷音》卷上）源自杜甫《哀江头》“人生有情泪沾臆，江草江花岂终极”；王翥《浮世》“老矣英雄事，愚哉盗贼谋”句（《谷音》卷上）源自杜甫《峡口二首》之二“去矣英雄事，荒哉割据心”；师严《渡江》“鹿门山人沧浪客，洒泪已枯眼见骨”句（《谷音》卷上）源自杜甫《新安吏》“眼枯即见骨，天地终无情”；鲍鞔《重到襄阳五首》之三“万家歌舞送浮生，曾有涓埃答太平”句（《谷音》卷下）源自杜甫《野望》“惟将迟暮供多病，未有涓埃答圣朝”；崔谬《携戣钺泛江》“慎勿临窦呼，人生随转烛”句（《谷音》卷下）源自杜甫《佳人》“世情恶衰歇，万事随转烛”；杨幼平《寄赵梅州》“今我不乐思梅州，束带深衣百僚底”句（《谷音》卷下）源自杜甫《寄韩谏议注》“今我不乐思岳阳，身欲奋飞病在床”；曾澈《九龄行》“我生九龄气食牛，喑呜顿挫无匹俦”句（《谷音》卷下）源自杜甫《徐卿二子歌》“大儿九龄色清彻……小儿五岁气食牛”。这些诗句或直接借用杜诗的句式，或巧用杜诗的意象，或反其意而用之。诸如此类，本文因篇幅所限不能逐一列举。

    如此众多的杜诗印记，难怪王士祯在读完《谷音》后要发出“谁嗣《箧中》冰雪句，《谷音》一卷独铮铮”的感慨了。在宋、金、元相较之际，象这样在意象句式上刻意模拟杜甫的小诗人真不知有多少。可惜由于他们在当日过于平凡，作品多已湮灭不存。这样的模拟当然很难写出较好的诗歌，在艺术上也不会有什么创新可言。但他们从来就不是执诗坛牛耳之人，他们也未曾想过在艺术的百花园中与他人争奇斗艳，他们仅需要借一个完美的范式来抒写国破家亡之际的所见所感所思所想。原本平淡无奇的诗歌中因为有了杜诗的影子，就不会显得太庸俗。正因为如此，我们一方面可见杜诗之伟大，另一方面也可见杜诗影响之深远。

四

    杜诗深受《谷音》中这些小诗人偏爱是有其内在原因的。除了杜诗杰出的艺术成就之外，宋代诗坛整体学杜的时代风气，以及这些诗人与杜甫之间相似的生活遭遇、情感体验、性格特征等因素也不容忽视。关于宋代诗坛学杜的风气，论之者多矣，莫砺锋先生认为：“首先，宋人选择杜甫为诗学典范的过程从一开始就是沿着道德判断与审美判断两条途径同步进行的……其次，北宋中叶开始的尊杜倾向并不是少数诗坛巨子的个人选择，而是整个诗坛的共识。”这个结论是可信的。南宋曾噩在《九家集注杜诗序》中说：“独少陵巨编，至今数百年，乡校家塾，龆总之童，琅琅成诵，殆与《孝经》、《论语》、《孟子》并行。”曾氏将杜诗的广泛传播与《孝经》等经书并称，据此可以想见当日社会上学杜风气之盛。 《谷音》诸诗人学杜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二者间相似的生活遭遇、情感体验、性格特征等因素。《新唐书》卷二百一《文苑上·杜甫传》略云：“（甫）数尝寇乱，挺节无所污。为歌诗，伤时桡弱，情不忘君，人怜其忠云。”《谷音》诸诗人都生活在宋、金、元相交这样一个战乱四起、动荡不安的时代，他们“心悬万里之外、九霄之上，或上书，或浮海，或仗剑沉渊、悲歌慷慨，令人读其诗想其人，有齐二客鲁两生之思焉”（《谷音》毛晋跋）。因而《谷音》诸诗人中如杜甫般“挺节”者很多，如琅琊人冉琇“好纵横谈，业渔猎，世为李氏客。难且作。琇累书止之，不听，乃南走渡江。闻璮灭，东乡三哭伏剑”（《谷音》卷上）。又如广汉人安如山“善击剑，左右射，读经史百氏之书……友闻战死三泉，如山往收其骨，藏诸其先之侧。乃东下，老于会稽”（《谷音》卷上）。他们的诗歌都在一定程度上都受到了杜诗的影响，兹各举一例。如冉琇《海口》诗“何门堪趿履，吾道欲乘桴”句（《谷音》卷上）当源自杜甫《短歌行》“西得诸侯棹锦水，欲向何门趿珠履”；安如山《下瞿塘》诗“人心似江水，日夜向吴天”句（《谷音》卷上）当源自杜甫《西阁二首》之二“懒心似江水，日夜向沧洲”。《谷音》诸诗人虽多来自社会底层，然乱世之风，遍及朝野。南宋李纲在《与赵相公别幅》中说得好，“盖以朝廷安则山林安，利害休戚实与国同之”。正是在这种时代风气的感染之下，他们与杜甫的诗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们要借这一完美的诗歌范式来抒写自己的切身体验。因此，模仿借鉴杜诗对他们来说，完全是自觉的行为。李纲在《重校正杜子美集序》中说：“平时读之，未见其工。迨亲更兵火丧乱之后，诵其诗如出乎其时，犂然有当于人心，然后知其语之妙也。”洵为的论。

    宋、金、元相交之际的文坛上，出现了文天祥《集杜诗》、汪元量《湖山类稿》、郑思肖《心史》、杜本所编《谷音》、吴渭所编《月泉吟社诗》、谢翱所编《天地间集》、赵景良所编《忠义集》等较有影响力的诗集，其间所收录的多为当时的遗民诗，不仅具有文学价值，更具有很高的思想史价值，因而学术价值颇大。目前学界不乏总体上探讨杜诗与遗民诗关系的显著成果，但若想研究工作的进一步深入，象本文这样具体而微的个案研究则必不可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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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自我写到群体，将一己之悲慨升华为世人共同的悲慨，言有尽而意无穷。在永恒的天道面前，显赫的帝王与平凡的百姓本就没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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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诗后四句完全是对杜诗前四句的改弦易辙。从军的目的不同，从军者的心情迥异。这完全是由诗人所处的时代背景不同造成的。国家命运危在旦夕，张诗中的主人公自然不会有杜诗中的主人公“含笑看吴钩”般的潇洒了。张诗二章写的是出征途中与战场搏杀之事，与杜诗二章、三章相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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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琰受杜甫的影响是极为明显的，甚至可以说张诗就是在模拟杜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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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音》诸诗人学杜更重要的原因，还在于二者间相似的生活遭遇、情感体验、性格特征等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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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种时代风气的感染之下，他们与杜甫的诗歌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他们要借这一完美的诗歌范式来抒写自己的切身体验。因此，模仿借鉴杜诗对他们来说，完全是自觉的行为。

张庆东字恕鸣

欣赏佳作，感佩才情，感谢老师支持，向老师学习问好！祝夏祺笔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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