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批杜诗》对杜诗异文的考辨

扬之水

《翁批杜诗》对杜诗异文的考辨

    【摘要】杜诗文本流传至清代，已经携有了大量的异文。翁方纲出于“考定而成一正本”的目的，在《翁批杜诗》手稿中对杜诗异文的辨正作了颇有深度的努力。为推求杜诗异文何者为正，翁方纲征引了45种直接或间接的四部文献，并运用分析行布、考证出处、辨明声韵、推求正字及主观判断诸方法，以眉批、夹签或子注的形式，将其研究过程及成果记录了下来。这一新刊布于2011年的文献资料，对于当代杜诗学研究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关键词】翁方纲 《翁批杜诗》  异文  正本

    翁方纲平生喜谈杜诗，他曾作诗自道曰：“东阁傥同何逊忆，寸心细叩杜陵诗。”他的“寸心细扣”，除了《石洲诗话》中的大量评点，还集中地保存在《翁批杜诗》的手稿之中。该手稿又名《杜诗附记》，是翁方纲晚年杜诗学研究成果的萃聚，现藏台湾师范大学图书馆，连同宋版《孟子》、翁方纲《复初斋文集》等古籍一起，被列为“台湾师大图书馆镇馆之宝”。2011年，《翁批杜诗》经赖贵三校释整理，交由台北里仁书局出版。无论从校勘审慎程度还是保存原貌的努力上，赖贵三的校释皆堪称为翁方纲之功臣，柳湘渝有专文书评，可以参考。由于此书在大陆流传未广，学界除张之为、戴伟华于2012年撰《新见〈翁批杜诗〉稿本考述》对其版本系统加以介绍外，尚未见有对翁氏杜诗批点成果进行论述者。

    笔者认为赖贵三在点校本附录中虽然曾就翁批的“字法”、“句法”、“章法”、“韵法”等评点方法加以了介绍，但此介绍尚有阙失，即忽视了翁方纲对杜诗大量异文的汇校以及独到的取舍。《翁批杜诗》对杜诗异文的汇校颇下了一番功夫，除几种重要的宋刊杜诗版本以及浦起龙《读杜心解》、仇兆鳌《杜诗详注》等注释本外，还广征四部著述，扩大了杜诗异文校勘的取材范围。例如《翁批杜诗》稿本第三册《送许八拾遗》：“诏许辞中禁，慈颜赴北堂。”翁方纲校异文曰：“‘赴’，樊作‘拜’，一云‘天语辞中禁，家荣赴北堂’。”批语曰：“李迂仲、黄实父《毛诗集解》引杜子美诗‘趋庭赴北堂。’”《毛诗集解》全名《毛诗李黄集解》，乃宋人著述中的僻书，见于《四库全书》著录。翁方纲曾与修《四库全书》，故而有机会读到此书。

    在讨论翁氏对杜诗异文的考辨之前，先列表呈现翁氏校勘所引及的44种四部典籍，以期对翁氏在杜诗校勘上所用功力有一直观印象。

    引证

    文献《毛诗集解》《玉篇》《广韵》《增韵》《韵会》《雍录》、《旧唐书》《方舆胜览》《资治通鉴注》《邵氏闻见录》《唐摭言》《海录碎事》《西溪丛语》《容斋随笔》《艺林伐山》《猗觉寮杂记》《能改斋漫录》《东观余论》仇兆鳌《杜诗详注》；二王本、草堂本千家本赵次公解《九家集注杜诗》《析类杜诗》《补注杜诗》《杜诗解意七言律》《杜诗会粹》《杜臆》《杜诗辑注》《杜诗正异》龚芥隐本；《唐诗类选》《文苑英华》《唐文粹》黄庭坚引文王安石引文东坡书《乐府诗集》《文苑英华辨证》《潜溪诗眼》《潘子真诗话》《丽泽编》《沧浪诗话》

在杜集各种版本之外的四部文献中，翁方纲征引最多的是《文苑英华》。涉及到对具体某处异文的考辨时，翁氏也会多方搜讨，无论地理志、笔记还是字书，都在参考范围之内。他的校勘工作呈现在正文的写定上是择善而从，例如《翁批杜诗》稿本第十册《戏寄崔评事表侄苏五表弟韦大少府诸侄》：“忍对江山丽，还披鲍谢文。”翁方纲校语曰：“《东观余论》作‘对’，他本作‘待’。”第十一册《朱凤行》：“侧身长顾求其曹。”翁方纲“曹”字校曰：“从《英华》，一作‘群’。”同册《归雁二首》：“江南日色日薰。”翁方纲校曰：“从《杜臆》，旧作‘曛’。”同册《清明》：“著处繁花矜是日。”翁方纲“矜”字校曰：“从《正异》，一作‘务’。”

    翁方纲为什么留心辨正异文的孰是孰非呢？他在评杜甫《破船》诗时曾阐述过自己的见解。《翁批杜诗》稿本第七册《破船》：“苍皇避乱兵，缅邈怀旧丘。”翁氏校异文曰：“仇本作‘缅怀邈’，非。”眉批曰：“‘缅邈’句是据依仇沧柱本也。岂仇能定《正异》于他本如此耶？然确是‘缅邈怀旧丘’无疑也。此所以要考定，而成一正本耳。”详绎翁方纲所批杜诗，系以仇兆鳌《杜诗详注》为基础，凡遇仇兆鳌辨析异文有所见之处，则径引仇说。例如第十一册《别张十三建封》“羽人扫碧海”下注曰：“旧作‘扫’，仇当作‘归’，义明而声协。”“义明而声协”便是直接援用仇兆鳌对“归”字优点的分析。然倘觉仇说未妥，则下己意而别为取舍，其最终目的是希望使杜诗“成一正本”。

    翁方纲对杜诗异文的研究，往往特别留意分析此异文究为当日杜甫改诗的痕迹，抑或后人传写刊刻之讹。例如《翁批杜诗》稿本第三册《曲江对酒》：“桃花细逐杨花落。”翁方纲校异文便引宋人蔡梦弼之说：“蔡云：老杜墨迹初作‘欲共梨花语’，自以淡笔改三字。”同书第三册《路逢襄阳杨少府入城戏呈杨员外绾》：“归来稍暄暖，当为劚青冥。”翁方纲校异文曰：“‘稍暄’，一云‘候和’。”批语曰：“‘候’字改‘稍’字，足尽斟酌之理。凡若此类，皆确属当日自定本也。自余所存一作某者，未尽出公自定也。特出自刻本沿写之异，亦间有可参酌者耳。”又第五册《西郊》：“无人觉来往，疏懒意何长。”翁方纲校异文曰：“‘觉’，旧作‘竞’，一作‘与’，荆公定作‘觉’。”批语曰：“自然是‘觉’字好，然‘竞’字、‘与’字，亦皆可参想，当日原稿改动如此，所以须用旁并存者也。”翁方纲稿本中此例尚多，翁氏尝试通过对用字的分析尽量复原杜诗原稿，或勾勒出其改诗的痕迹。但是由于杜甫手迹不可见，这一工作终究只是想象性的建构，所以翁氏更多的精力还是集中于辨析异文的优劣，而其所用的方法大致可归纳为分析行布、考证出处、辨明声韵、推求正字四种，遇到一部分没有确凿证据可供援引的异文，翁氏也会通过主观直觉判断来区分何者最优。

    一、分析行布

    所谓“行布”，即诗作的排行布置，谋篇布局，钱锺书先生曾在《谈艺录》中详细探讨了行布在诗文批评里的理论内涵。翁方纲在辨析异文时，非常注意通过篇章之间的关联来论证某字之当否，例如《翁批杜诗》稿本第二册《白丝行》：“缫丝须长不须白，越罗蜀锦金粟尺。象床玉手乱殷红，万草千花动凝碧。已悲素质随时染，裂下鸣机色相射。”翁方纲校异文曰：“‘染’，一作‘改’。”批语曰：“‘改’字非也。然适足以见‘染’字不尽之妙；且益以见上四句句尾，白、红、碧三字，相激射也。”翁方纲认为此处取“染”不取“改”，关键的缘由是上文密集出现了白丝被染出的各种颜色的“激射”，正是“染”的效果的体现。这其实就是诗作行布中的段落照应结构。类似的例子，见于第十一册《小寒食舟中作》：“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戴鹖冠。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娟娟戏蝶过开幔，片片轻鸥下急湍。”翁方纲校异文曰：“开，一作闲。”批语曰：“‘开幔’正承‘隐几’来，亦正承‘看花’来，此犹言‘开幔而蜨过’也。若作‘闲暇’之‘闲’，则此处无着。”翁方纲的意思是“开幔”承“隐几”，见出作者是在舟中；“开幔”承“看花”，具有次第先后的层次感，三联之间，互相连缀，乃能见出杜甫谋篇照应的功力。

    照应细分可有三类，一类是宏观的篇章照应，如上所举；一类是微观的本句照应；第三类则是题、诗照应。《翁批杜诗》第十册《从驿次草堂复至东屯茅屋二首》：“山险风烟僻，天寒橘柚垂。”翁方纲校异文曰：“山，一作地，一作峡，非。”且批曰：“《草堂本》作‘山’，‘山’字是也。‘风烟僻’是浑撮之词，故先著‘山险’，而下三字更神完也。若云‘地险’，则与下三字，神理无别矣。”则是着眼于“山险”与“风烟僻”的当句照应。第五册《陪李七司马皂江上观造竹桥》：“伐竹为桥结构同。”翁方纲校异文曰：“黄作‘伐木’，朱瀚作‘代木’，非。”诗题作“造竹桥”，诗句显应当作“伐竹”，故翁氏径言其非，其作此判断的大前提即是诗题与诗句当有所照应。

    与照应相近的诗文行布就是用字不犯复。除了出于独特创作思路而有意为之（如陶渊明《止酒》叠用“止”字、辛弃疾《水龙吟·用些语再题瓢泉》叠用“些”字），历代的古诗创作特别忌讳犯复。翁方纲在批点时很留意诗题与诗句、诗句与诗句之间遣词用字的不“复”，例如《翁批杜诗》稿本第五册《蜀相》：“丞相祠堂何处寻。”翁方纲校异文曰：“‘丞’，一作蜀，非。”批语曰：“题则自云‘蜀相’，诗亦云‘蜀相’，则非矣。”即是着眼于诗篇行布时用字的错综不复。又如同书第九册《李潮八分小篆歌》：“苦县光和尚骨立，书贵瘦硬方通神。”翁方纲校异文曰：“‘立’，《猗觉寮》作‘力’。”批语曰：“宋朱仲新《猗觉寮杂记》云：杜诗‘苦县光和尚骨力’，‘骨力’二字，《南史·张融传》：齐高见其书曰：卿书殊有骨力。愚按：‘骨立’若作‘骨力’，则似以‘尚’字为‘嘉尚’之‘尚’矣。不特与下句‘贵’字犯复，抑且不得杜公之意也。盖‘尚’字乃以侧出得之耳。”也是以是否犯复作为评鉴标准之一。

    明了翁方纲的批点思路，我们也可以就其语焉未详之处分析他作此判别的缘由。《翁批杜诗》第三册《雨过苏端》：“鸡鸣风雨交，久旱云亦好。”翁方纲校异文曰：“‘云’，一作‘雨’。”按二王本、蔡笺本、补注本、分门本四种宋本皆作“雨”，唯蔡笺子注曰：“雨，一作云。”翁方纲批语认为“‘久旱云亦好’，定是‘云’字。”然并没有详述缘由，据其肌理说习用的评点方式，其意可能是认为上句有“风雨”字，倘下句再出“雨”字，则复字。又本条也可看出，翁方纲对异文的取舍，有时并不以版本依据为主，而是考量何字从道理上来讲最适宜。

    行布除需留意照应、犯复之外，还应当就对句追求一相反相合的效果，而忌写成合掌句。陈寅恪《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认为凡上等之对句，“必具正反合之三阶段……即使词类声调皆合，而思想重复……亦为下等；若正及反前后二阶段之词类声调，不但能相当对，而且所表现之意义，复能互相贯通，因得综合组织，别产生一新意义，……即对子中之最上等者。”这一段论述切中对仗的核心特性，与翁方纲的批语恰可互相印证。《翁批杜诗》稿本第四册《万丈潭》：“黑如湾澴底，清见光炯碎。”翁方纲批曰：“‘如’字、‘见’字，相为明暗开合，其有作‘知’字者，非也。”又第九册《舍弟观归蓝田迎新妇送示二首》：“东望西江水，南游北户开。”翁方纲校异文曰：“水，或作‘永’，非。”且批曰：“此‘水’字与‘开’字，原不妨虚实作对；或欲改作‘永’字，真时文迂腐之见也。”翁氏所谓“相为明暗开合”、“虚实作对”，皆是有见于对句的灵动透脱，力图避免将杜诗阐释成了意境雷同、词性相似的“时文迂腐之见”。例如《万丈潭》诗，倘取“知”与“见”相对，则属于两个近似的感官动词，反不似“如”字与“见”相对，在差异性中拉伸对句的语言张力。

    二、考证出处

    面对杜诗中的异文，一个令人信服的辨析方法便是考证其语源或用典的出处，这在素称“无一字无来历”的杜诗那里尤为可行。对于有多种注本在手，且预流于考据学风的翁方纲来说，考据并非难事。《翁批杜诗》稿本第十一册《题衡山县文宣王庙新学堂呈陆宰》：“是以资雅才，涣然立新意。”翁方纲批曰：“公远祖征南序《春秋传》曰：‘涣然冰释。’释之者曰：‘涣然，解散如春冰之释也。’公此诗从湖南之乱说来，由干戈而及俎豆，正是此意。俗儒乃欲改作‘焕’字，其意以为焕与新相连，犹俗语所谓‘焕然一新’者。此不特不晓杜公诗理；抑且使学者为诗，皆沿村塾时文之习，一句之中字义套复，习焉而不之察，为弊岂浅显哉？”翁氏所批评的俗儒当是浦起龙、仇兆鳌等人，因为他们皆从“焕”而弃“涣”。据赖贵三校记：“《翁批》原书‘焕’，注曰：‘一作涣，非。’后改‘焕’为‘涣’，其下注则圈去不录。”可知翁方纲起初亦从“焕然”，嗣后乃觉其非，而更为之说。实际上翁方纲所引证“解散如春冰之释”正合杜诗此处对“立新意”效果的形容。禅家述至理妙义之感化人心，也有如汤沃雪之喻，与杜诗正可印证。另杜诗诸宋本如二王本、蔡笺本、补注本、分门本以及以宋本为底本的《钱注杜诗》亦皆作“涣然”。

    又第七册《丹青引》：“将军魏武之子孙，于今为庶为清门。英雄割据虽已矣，文采风流犹尚存。”翁方纲校异文曰：“犹，一作今。”批语曰：“自然是‘犹尚存’，《左传》‘于今尚犹有泉’可证也。若作‘今’字，则第二句已重顿‘今’字矣。”翁氏此处仍是引《左传》以证杜诗语有所本，且从行布理论上指出若作“今”字，则第四句与第二句两“今”字犯复，两重证据都能立得住。

    另外，翁方纲也留意从杜甫取资颇多的六朝诗作中寻找杜诗异文辨析的依据。《翁批杜诗》稿本第四册《佐还山后寄三首》其三：“几道泉浇圃，交横落幔坡。”翁方纲校异文曰：“‘幔’一作‘蔓’，一作‘幔落’。”批语曰：“江总亦有‘交枝落幔阴’之句，盖六朝人习用语。”按二王本又作“慢”，倘没有江总此诗的有力证据，很难判定到底哪一字方才是杜甫原笔。附带一提的是，翁方纲偶尔也会根据杜诗用六朝的典故，从而逆推，去考证杜诗所援据文本的正误。例如《翁批杜诗》稿本第三册《九成宫》：“向使国不亡，焉为巨唐有。”翁方纲批曰：“木华《海赋》，今校本或改作‘臣唐’；读此，知古本是‘巨唐’也。”这种逆推的校勘方法在清儒那里常有得心应手的运用。

    当然，杜诗之出典，前人大抵已注出，故而翁方纲的批本留意于考源之处并不算多，倒是他凭借自己诗人的本色，援用声韵学为工具，在杜诗异文的考辨上有许多精辟的见解。

    三、辨明声韵

    唐人作诗用字的声韵，许多地方与后世韵书有差异。因此，考量唐诗的声韵，不可泥后世平水韵以为衡鉴标准。翁方纲既精于文字音韵之朴学，又能诗赋，故而在杜诗声韵考辨方面有丰厚的知识储备。

    《翁批杜诗》稿本第六册《中丞严公雨中垂寄见忆一绝奉答二绝》其二：“白沙青石先无泥。”翁方纲校异文曰：“‘先’，一作‘洗’，非。”批语曰：“后卷‘秋沙先少泥’，‘先’字亦去声，可以相证。”据诗律，此句平平仄仄仄平平，则“先”字应是仄声。翁氏引“秋沙先少泥”句见于第七册《院中晚晴怀西郭茅舍》：“阶面青苔先自生。”翁方纲校异文曰：“‘先自’，一作‘元自’，一作‘老更’，皆非。”翁方纲认为异文出现的原因可能是古人错读“先”字为平声，以为格律不合，遂改为“元”或以“老更”本句拗救，所以他在批语中论证“先”读仄声曰：“毛晃《增韵》：先事而为曰‘先’，又当后而前曰‘先’，《月令》‘先立春’。《晋书》‘祖生先吾著鞭’，皆先见切。宋郭守正《校正押韵释疑》云：《〈易〉有太极赋》押先天作平声者，皆不取是也。愚按：杜诗‘阶面青苔先自生’、‘秋沙先少泥’、‘荷锄先童稚’之类，皆音去声。”这种以杜诗证杜诗的方法，本身就极具说服力。

    对于杜诗有拗救之处，翁氏则根据格律径直判断某字当平或当仄。例如《翁批杜诗》稿本第四册《初月》五律首联：“光细弦岂上，影斜轮未安。”翁方纲校异文曰：“‘岂’，陈作‘欲’，一作‘初’。”批曰：“‘岂’字必仄，此亦一篇音节所发也。‘初’字，或是当日原稿，未经改定之本欤？”翁方纲所谓“‘岂’字必仄”，乃是有见于杜甫此联特意成一拗句，“岂”为仄声，方与“轮”字成拗救。仇兆鳌虽定此句作“光细弦欲上”，但“岂”、“欲”皆仄，其在声律上的性质是相同的。

    还有一种情况，某异文在诗句中不存在格律上的必然性限制，翁氏则从音节谐和的角度进行判断。如第九册五言排律《奉送王信州崟北归》：“尘生彤管笔，寒腻黑貂裘。”翁方纲校异文曰：“‘尘生’，一作‘老尘’。”批语曰：“此句首必是‘尘’字，断无仄声之理。所以兼存‘老’字者，欲见此间劖凿之迹耳。凡一本作某之字，有益于诵诗者不少也。”若作“老尘”，则格律为“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亦合格律。又如第四册《乾元中寓居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五：“黄蒿古城云不开，白狐跳梁黄狐立。”翁方纲校异文曰：“‘白’，一作‘元’，非也，此字必仄。”本诗为仄韵古体，并不存在首字必仄的格律限制。翁方纲之所以对两处异文有明确的声调判断，或是受当时《杜律细》“平仄用转音，改拗从顺”或《声调谱》一类著作绳古体以入律的影响。

    四、推求正字

    前文已经提及，翁方纲对仇兆鳌《杜诗详注》多有参及。当仇注所引证的典籍有助于杜诗异文辨析时，翁氏也加以援引，但仍会根据自己的看法进行再处理。《翁批杜诗》稿本第四册《积草岭》：“山分积草岭，路异明水县。”翁方纲校异文曰：“《唐志》作‘鸣’。”本条当据仇兆鳌《杜诗详注》卷八，然对异文的处理方式不同。仇兆鳌录杜诗正文作“路异鸣水县”，注曰：“《唐志》作‘鸣’，一作‘明’。”然二王本、蔡笺本、补注本、分门本等宋本皆作“明水县”，是知仇兆鳌虽有《旧唐书·地理志》作依据，但轻改底本，仍不足取。故而翁方纲取其《唐志》之异文，但仍以“明水县”作为杜诗正文，这不失为一审慎的处理。同样，当他人之说有助于异文考辨时，翁氏也悉加征引，如第四册《万丈潭》：“削成根虚无，倒影垂澹濧。”翁方纲校异文曰：“吴本作‘瀩’，朱云《玉篇》、《广韵》、《增韵》俱无‘瀩’。”通过《玉篇》、《广韵》等字书或韵书不收某字，从而判定杜诗不可能用此字，其考辨理路于上引仇注以《旧唐书·地理志》证杜诗是一脉相通的。

    翁方纲认为，有一部分杜诗，产生异文的原因是传写者不明杜诗字义所至，故而其在异文辨析时，也留心于字义的诠解，字义明，则异文可定。以杜诗中的“当”字为例。《翁批杜诗》十一册《次晚洲》：“摆浪散帙妨，危沙折花当。”翁方纲批曰：“‘当’，犹抵也；或以‘花当’为‘花蒂’，非。”翁方纲在其《石洲诗话》卷一也表达过同样的观点：“杜《晚洲》诗：‘危沙折花当’，注家或以为花蒂，非是。”同书第十一册《舟中苦热遣怀奉呈阳中丞通简台省诸公》：“平生方寸心，反掌帐下难。”翁方纲校曰：“掌一作当，非。”且批曰：“‘帐下’之‘难’，生于仓猝；‘反掌’，言易也。若作‘当’，则失其义矣。”

    翁方纲同时是乾隆朝的一位书法金石学家，对于有些形近而讹的异文，他也会从书法角度进行辨正。《翁批杜诗》稿本第三册《独酌成诗》：“苦被微官缚。”句中“苦”字，二王本作“共”，夹注曰：“一作苦。”黄鹤本则迳作“苦”，未出校异文。翁方纲批曰：“‘苦’，一作‘共’，非。晋唐人书‘苦’字、‘共’字相近。”

    对于本身并无异文的诗句，倘存有古今字的差异，翁氏也试图复原杜甫时代的用字，这在《翁批杜诗》中数见其例，此处举最为典型的“槎”、“查”一例。《翁批杜诗》稿本第九册《秋兴八首》其二：“奉使虚随八月槎。”翁方纲校异文曰：“杨慎云：当作‘查’。”杨慎之说见于《艺林伐山》卷十一“槎当作查”条：“槎，邪斫木也，古作茬。《汉·货殖传》：‘山不茬蘖’。注：‘蘖，髠斩之也。查，水中浮木。’《博物志》：‘张骞乘槎入天河。’周舍诗：‘仙查犯斗牛。’杜子美《三川观涨》诗：‘枯查卷拔树。’《喜晴》诗：‘沧海有灵查。’《柴门》诗：‘最窄容浮查。’《秋兴》诗：‘奉使虚随八月查。’雅州本犹是‘查’字。又‘浮查并坐得’，又‘查上觅张骞’，可见杜公字学过人也。今《韵会》作‘楂’，木上又加木，赘矣。”杨慎的考证既有汉魏六朝的字例，又有杜诗用字的本证，可谓定谳。实则此处二王本、蔡笺本、补注本、分门本四种宋本皆作“查”字。

    五、主观判断

    有一部分杜诗异文，由于文献不足征，不宜于运用文本实证或逻辑推考。翁方纲对其中一部分异文则凭自己对杜诗艺术的主观判断进行辨析。例如《翁批杜诗》稿本第四册《捣衣》：“宁辞捣衣倦，一寄塞垣深。”翁方纲校异文曰：“‘衣’，一作‘熨’。”批语曰：“‘熨’字，不及‘衣’字。”同书第七册《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其三：“浮查并坐得，仙老暂相将。”翁方纲校异文曰：“‘并坐得’，一作‘相并坐’，非。”批语曰：        “‘得’字，拖蓄深稳之至。”同书第十册《短歌行赠王郎司直》：“仲宣楼头春色深。”翁方纲校异文“色，一作已”，且批曰：“‘已’字亦好，觉‘色’字更稳重。”所谓“不及”、“拖蓄深稳”、“稳重”之类，只能是感性色彩的取舍，而难称定谳。

    清人尚能传承诗歌的吟诵传统，故而提顿抑扬的格调也可以作为审定异文的语感基础。《翁批杜诗》稿本第三册《因许八奉寄江宁旻上人》：“闻君话我为官在，头白昏昏只醉眠。”翁方纲校异文曰：“‘闻’，张远作‘凭’，《杜臆》作‘问’。”批语曰：“‘闻’字提笔，一气浑圆，若作‘问’，则谬矣。‘凭’字较‘问’稍通，而笔痕太出。‘话’是许话，‘闻’是旻闻。”本条翁方纲选定“闻”字的理由是其作为上句开头，平声则气息上扬，即翁氏所说的“提笔，一气浑圆”，后面诸句方可尽潜气内转之能事。

    此外，在辨析异文时，翁方纲不忘以维护名教伦理为立论基石。《翁批杜诗》稿本第三册《至德二载，甫自京金光门出，间道归凤翔，乾元初从左拾遗移华州掾，与亲故别，因出此门，有悲往事》：“近侍归京邑，移官远至尊。”翁方纲校异文曰：“‘远’，一作‘岂’，非。”批语曰：“‘远’字自伤，违君侧也。作‘岂’字者，谬矣。人臣惟君所使，若迁谪果由于君意，遂可怨望耶？此等板本，悖理伤教，学者所当辞而辟之，不特文义欠通而已。”这样的辨析仍是属于基于伦理意识的主观判断，然此种方法在传统诗论中有很深的渊源，翁方纲草撰的《四库提要》稿本中就时有类似的立论出发点。

    综上五种类型可见，翁方纲批点杜诗对异文的处理，并非取某一善本作底本，依照文献比勘的方式辨析异文，而是运用不同的方法汇校各本，择善而从。这与他“此所以要考定，而成一正本耳”的观点是契合的。

    此外，杜诗中习见因通假字或形近而讹导致的异文，翁方纲的处理方式一般是直接排除难通者，不赘笔墨。例如第二册《城西陂泛舟》：“青蛾皓齿在楼船。”翁方纲校异文曰：“‘蛾’，一作‘娥’，非。”又同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岂知秋禾登。”翁方纲校异文曰：“‘禾’，一作‘未’，误。”因这一类型考辨杜诗异文的例证太多且不典型，就不再一一缕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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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杜集各种版本之外的四部文献中，翁方纲征引最多的是《文苑英华》。涉及到对具体某处异文的考辨时，翁氏也会多方搜讨，无论地理志、笔记还是字书，都在参考范围之内。他的校勘工作呈现在正文的写定上是择善而从

扬之水

翁方纲对杜诗异文的研究，往往特别留意分析此异文究为当日杜甫改诗的痕迹，抑或后人传写刊刻之讹。

扬之水

翁方纲稿本中此例尚多，翁氏尝试通过对用字的分析尽量复原杜诗原稿，或勾勒出其改诗的痕迹。但是由于杜甫手迹不可见，这一工作终究只是想象性的建构，所以翁氏更多的精力还是集中于辨析异文的优劣，而其所用的方法大致可归纳为分析行布、考证出处、辨明声韵、推求正字四种，遇到一部分没有确凿证据可供援引的异文，翁氏也会通过主观直觉判断来区分何者最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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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行布”，即诗作的排行布置，谋篇布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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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寒食舟中作
佳辰强饮食犹寒，隐几萧条戴鹖冠。
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
娟娟戏蝶过开幔，片片轻鸥下急湍。

扬之水

照应细分可有三类，一类是宏观的篇章照应，如上所举；一类是微观的本句照应；第三类则是题、诗照应。

扬之水

与照应相近的诗文行布就是用字不犯复。

扬之水

翁方纲对异文的取舍，有时并不以版本依据为主，而是考量何字从道理上来讲最适宜。

扬之水

行布除需留意照应、犯复之外，还应当就对句追求一相反相合的效果，而忌写成合掌句。

扬之水

翁方纲也留意从杜甫取资颇多的六朝诗作中寻找杜诗异文辨析的依据。

扬之水

某异文在诗句中不存在格律上的必然性限制，翁氏则从音节谐和的角度进行判断。

扬之水

翁方纲认为，有一部分杜诗，产生异文的原因是传写者不明杜诗字义所至，故而其在异文辨析时，也留心于字义的诠解，字义明，则异文可定。

扬之水

对于本身并无异文的诗句，倘存有古今字的差异，翁氏也试图复原杜甫时代的用字

扬之水

有一部分杜诗异文，由于文献不足征，不宜于运用文本实证或逻辑推考。翁方纲对其中一部分异文则凭自己对杜诗艺术的主观判断进行辨析。

扬之水

清人尚能传承诗歌的吟诵传统，故而提顿抑扬的格调也可以作为审定异文的语感基础。

扬之水

翁方纲批点杜诗对异文的处理，并非取某一善本作底本，依照文献比勘的方式辨析异文，而是运用不同的方法汇校各本，择善而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