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扬之水 于 2022-7-13 11:16 编辑
再论浣花夫人、浣花祠与杜甫草堂 摘要：成都杜甫草堂花径旁有一座名为“浣花祠”的祠堂，里面供奉着一位巾帼英雄。杜甫草堂里面怎会有一座专供女子的祠堂？她到底是谁？她与浣花祠有什么关系？浣花祠与杜甫草堂又是什么关系呢？一系列问题至今困惑着我们。学界尤其是蜀中学者对此已有所关注，并取得相关研究成果。但仍有一些问题值得我们再梳理再讨论，以纠正一些以讹传讹的说法和观点。 关键词：浣花夫人 冀国夫人 浣花祠 杜甫草堂 目前，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正在对位于杜甫草堂花径旁边的浣花祠进行维修。众所周知，杜甫草堂博物馆是一座专门纪念伟大诗圣杜甫的专题性博物馆，是人们心目中的中国文学和中华文化的圣地。作为中国诗歌文化中心的成都杜甫草堂，里面怎么会出现一座供奉女子的祠堂呢？这位女子是谁？她和祠堂有什么关系？祠堂与杜甫草堂又有什么关系？这些问题常被人反复问起。作为一般普通百姓，尤其是外地游客，对此是一片茫然。鉴于此，我们觉得还有必要对此问题再做梳理和讨论，以尽可能还原事实和真相。 一、浣花夫人 成都杜甫草堂花径旁有一座供奉女子的祠堂，门额题为“浣花祠”。其正门左右两则各有简短木刻文字。大意是说祠堂主人是西川节度使崔宁妾任氏，因其护城有功，被封为冀国夫人，成都人民因此修建祠堂，以纪念这位巾帼英雄。除了简短的几行木刻文字介绍，浣花祠主人生平如何，史料文献记载并不多，且较为零乱。 关于浣花夫人的身世，最早且最完整的记载见于宋代任正一的《游浣花记》。其中记载浣花夫人任氏，本家是汉州小户人家的女儿。其母于梦中感遇神人授大珠，醒后便有了身孕。第二年四月十九日，任氏诞生。任氏长大后对待佛教及僧人的态度十分敬重。一天，一个疮疥满体的僧人请求任氏为其洗衣，任氏欣然濯僧衣于溪边，顷刻百花满潭。这便是百花潭之名的由来。后来崔宁为西川节度使微服行于民间，心悦任氏，便拜访任家，纳任氏为妾。崔宁正妻辞世后，任氏遂为继室，多次受封直至冀国夫人。任氏显贵后，每年生日时便乘船置酒到曾经濯衣之处，徘徊终日。后世因之以为常事，于是浣花夫人生日这天便逐渐演变成为成都市民的传统节日，人称“浣花鳌头”。此故事也载于南宋陆游的《老学庵笔记》： 四月十九日，成都谓之浣花遨头。宴于杜子美草堂沧浪亭，倾城皆出，锦绣夹道，自开岁宴游至是而止，故最盛于他时。予客蜀数年，屡赴此集，未尝不晴。蜀人云：虽戴白之老，未尝见浣花日雨也。 然而对于任氏的生辰，古人又有不同意见。元代费著《岁华纪丽谱》载任氏生辰是四月十九日，与《游浣花记》同。而明代杨慎的《全蜀艺文志》则认为任氏生辰为三月三日。 另外，《游浣花记》所载的任氏为僧人濯衣的传说历来也存有争议。该传说也见于南宋谢采伯《密斋笔记》和明王路《花史左编》。 但任正一根据《唐书》，认为百花潭来历已久，并不是因浣花夫人濯衣之事而得名。他还指出，当时人们皆认为关于浣花夫人任氏的身世本家的传说是没有根据的。 又，浣花夫人也称冀国夫人。《游浣花记》中记载了任氏多次受封累至冀国夫人之事。 至于任氏为何被封为冀国夫人，除本身因护卫成都的军功外，主要是缘于崔宁被封为冀国公的原因。 《蜀中广记·宦游记》中明确记载了大历三年任氏破贼保城有功之事。关于任氏率兵破贼之事，杨慎在《全蜀艺文志》中为“任氏”作按语时，引用了《成都通鉴》关于任氏击败贼人杨子琳后朝廷加封崔宁为尚书，封任氏为夫人之事的记载。后来《（雍正）四川通志·艺文外纪》《倘湖樵书·女将军》均从其说。然而两《唐书》及《资治通鉴》虽同样记载任氏散财募兵、抵御顽敌，却未曾提及朝廷因任氏御敌有功而封其夫人之事。《旧唐书·崔宁列传》记载大历三年五月崔旰（崔宁）入朝，弟崔宽镇守成都。泸州刺史杨子琳乘间来犯，朝廷闻讯，加旰检校工部尚书，赐名宁。六月，崔宽力屈，不敌杨子琳。在这样的情况下，崔宁魁伟果敢的妾室任氏出家财招募勇士，自率士兵抵御杨子琳。杨子琳惧怕，趁大雨乘船逃走。此事与《新唐书·崔宁列传》《资治通鉴·代宗睿文孝武皇帝中之上》的记载相同。关于冀国夫人的身份，今人学者多有讨论。陈铁民、侯忠义先生的《岑参集校注》卷四收有《冀国夫人歌词》七首。题注中载李嘉言《岑诗系年》，认为冀国夫人是冀国公裴冕之妻。王勋成在《敦煌唐卷〈冀国夫人歌词〉为祠祭之歌说》中根据两《唐书·裴冕传》《旧唐书·肃宗纪》，否定了李嘉言与陈铁民、候忠义的说法，认为《冀国夫人歌词》七首中的冀国夫人并非是裴冕妻，而是崔宁妾任氏。我们倾向于后一种观点，认为浣花夫人任氏即是冀国夫人。 又，《游浣花记》中记载任正一访冀国夫人遗迹时发现漫无可考，只存了北宋吴中复的《祠堂记》。任正一指出，关于冀国夫人儿时的记载，吴中复《祠堂记》与他所听到的传说大抵相同。但是任正一并未将吴中复《祠堂记》录于文中。按，明代何宇度《益部谈资》写到：“百花潭口旧有任氏一碑立于风雨中，予令人涤去苔藓，读之乃宋熙宁年间吴中复撰。八分书也字半漫灭。略可成诵云：‘夫人微时，见一僧坠污渠为濯其衣。百花涌出，因而名其潭。后杜少陵、薛涛皆买居潭侧。’”世人多称此碑为《冀国夫人任氏碑》。宋祝穆《方舆胜览》卷五十一、明李贤《明一统志》卷六十七、明彭大翼《山堂肆考》卷二十四、清陈祥裔《蜀都碎事》卷一均载有此碑文。何宇度所录的可辨识的碑文内容为冀国夫人少时之事，与任正一《游浣花记》中的记载类似。任正一所见吴中复的《祠堂记》很可能就是《冀国夫人任氏碑》。成都杜甫草堂博物馆维修浣花祠时，发现清代楚黄张之鸿《辛卯生日游冀国夫人祠》诗碑，弥补了浣花祠无实体文物之憾。此《辛卯生日游冀国夫人祠》诗碑是否为何宇度所见之碑，还有待考证。 综上，根据目前所见的史料来看，五代、北宋时两《唐书》《资治通鉴》等史书记载朝廷加崔宁为尚书并赐名之事在任氏破贼之前，且并没有关于封任氏为夫人的记录。南宋时，关于任氏的故事慢慢丰满，出现了关于身世本家的传说和封夫人之事。但此时任氏受封为冀国夫人主要因为崔宁被赐封冀国公。同时这些传说已与成都的地名如百花潭、浣花溪等紧密联系在了一起。到了明代，崔宁的形象慢慢弱化，这一时期对浣花夫人故事的演绎突显了任氏英勇破贼的事迹，而崔宁升官也直接受惠于任氏保卫成都之功。至此，浣花夫人的故事已臻于完整。浣花夫人本事的演变过程，也是其爱护百姓的正义形象的丰满过程。 二、浣花祠 从上述冀国夫人的故事，我们知道浣花祠里供奉的就是冀国夫人，那么浣花祠与杜甫草堂又有什么关系？它怎么会出现在杜甫草堂里面？是何时修建的呢？杜甫草堂在历史上历经多次的维修与扩建，使得这些问题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困惑至今。虽学界对这些问题也多有关注，有学者也进行了较为深入的考查和研究，给出了合理解释和说法。但时至今日，关于浣花祠与杜甫草堂的关系仍然有很多人不明白，不了解。所以我们觉得仍有必要对有些问题再做讨论，以廓清迷雾还以真相。 （一）草堂寺与杜甫草堂的关系。 目前，学界通过对草堂寺与杜甫草堂的关系考证，一致认为草堂寺与杜甫草堂并不在同一地点。草堂寺早在杜甫寓居成都之前就已经存在。但草堂寺创建的具体时间还有待进一步的考查，亦或存有古、今两个草堂寺。清人赵熙记载草堂寺创建于晋代，为蜀中佛寺之最早者。《文选·北山移文》李善注引梁简文帝《草堂传》：“汝南周颙昔经在蜀，以蜀草堂寺林壑可怀，乃于钟岭雷次宗学馆立寺，因名草堂，亦号山茨。”周颙乃南朝人，可知此时草堂寺已然存在。 据此，郭世欣《成都草堂遗址考》认为与杜甫草堂东邻的草堂寺本名梵安寺（今草堂寺），与古草堂寺即益州草堂寺决非一地。吴鼎南《略谈古草堂、梵安两寺及杜甫草堂的位置》认为古草堂寺与梵安寺和杜甫草堂都是不相干的。二人均认为古、今草堂寺是两寺异地。 另外一种观点则以濮禾章先生的《草堂寺和浣花祠》为代表。认为由晋至唐，草堂寺一直位于成都西郊，不存在古、今之说。杜甫乾元二年冬抵达成都西郊，先寄居于草堂寺内，待明年春在亲友的资助下才完成其草堂的修建。宋代开始，便有史料记载草堂寺又称为梵安寺。宋吴中复《冀国夫人任氏祠碑记》、任正一《游浣花记》则称其为梵安寺。元费著《岁华纪丽谱》、明何宇度《益部谈资》、明曹学佺《蜀中广记》、清何明理《浣花草堂志》等都提到草堂寺后改名为梵安寺。其中《益部谈资》记载：“已而祷雨有验。本朝赐名梵安寺。”其“本朝”疑讹误，应为“宋朝”。 （二）草堂寺与梵安寺的关系 当今学者对草堂寺是否就是梵安寺，仍存有争议。濮禾章的《草堂寺和浣花祠》是目前这类研究成果中论述比较全面的一篇文章，其观点具有代表性。濮禾章先生详细地梳理了草堂寺与梵安寺的关系以及浣花祠的兴废过程，认为益州草堂寺即梵安寺。 郭世欣认为今草堂寺本名梵安寺，与古草堂寺即益州草堂寺决非一地。吴鼎南认为古草堂寺、梵安寺、杜甫草堂，分指三地。 上海博物馆陶喻之的《浣花古刹考略—唐益州正觉寺钩沉》，则根据2001年底杜甫草堂博物馆最新出土的唐代遗址《益州正觉寺故大德行感禅师塔铭并序》碑石，认为草堂寺并非梵安寺，而益州正觉寺、龙兴寺才是梵安寺的异名。今草堂寺在唐代时称“益州正觉寺”，晚唐北宋时改名“龙兴寺”，后又改名“梵安寺”。陶喻之还指出蜀主王建于浣花溪畔建“佑圣夫人任氏纪念祠堂”，宋初，地方好佛事者于龙兴寺旧址再兴土木为梵安寺,并改建“佑圣夫人祠”成“冀国夫人祠”。草堂寺乃隋唐古刹，很早以前就被毁了。 （三）浣花祠与杜甫草堂 浣花祠是为纪念浣花夫人任氏而修建。后世之所以称其为浣花夫人，可能与她于溪畔为僧人浣衣而花现水上的传说有关。 后人也有因其生日而大游浣花溪的习俗，故民间习称其为浣花夫人，并将其祠称为浣花祠。关于浣花祠的来历目前学界主要有三种观点：一是认为梵安寺即是益州草堂寺，浣花祠在梵安寺内也即在草堂寺内，濮禾章和王文才等持此观点；二是认为梵安寺并不是草堂寺，但浣花祠确是在梵安寺内，吴鼎南、陶喻之等赞同此观点；三是模糊梵安寺与草堂寺的关系，但确信浣花祠修建在梵安寺内，林弘、郭祝崧等持此观点。 欲弄清浣花祠的具体位置，我们有必要先对历史记载和相关的文献资料进行梳理和调查。唐郑《蜀记》记载：“梵安寺乃杜甫旧宅，在浣花溪，去城十里，大历中，崔宁妻任氏居之，后舍宅为寺。”又载：“浣花亭在梵安寺，其先为杜甫旧宅。”唐张周封《华阳风俗录》里面也提到：“浣花亭在州之西南，有江流，至清之所也。……甫有宅在焉。”北宋任弁《梁益记》：“溪水出湔江，居人多造彩笺，故号浣花。公之别馆，后为崔宁宅，舍为寺，今尚存焉。” 这些记载距杜甫生活时代并不遥远，应该具有可信性。据以上材料，我们可以明确杜甫在离开成都后，其所建造的草堂被唐西川节度使崔宁之妾曾据为私宅，后来因为崔氏笃信佛教，便舍宅为寺，名梵安寺，即梵安寺为杜甫旧宅。也有学者认为浣花祠位于今百花潭宝云庵，我们认为此说不足为信。据宋任正一《游浣花记》记载：“每岁孟夏十有九日，都世人女丽服靓妆，出锦官门，……入梵安寺，罗拜冀国夫人祠下，退游杜子美故宅，遂泛舟浣花溪之百花潭。”宝云庵与浣花溪杜甫草堂中间路途相隔较远，宋人何能“退游杜子美故宅”。故浣花祠确在浣花溪畔梵安寺内。又，郑《蜀记》也说：“浣花亭在梵安寺，其先为杜甫旧宅。……梵安寺去城十里。”从两书可知草堂寺与梵安寺分别为二寺，绝不可混淆。 三、结论 通过对史料的甄选去伪，我们认为，至少在南朝时候，成都西郊浣花溪的草堂寺就已经存在。又据2001年底，成都杜甫草堂出土的《益州正觉寺故大德行感禅师塔铭并序》碑文可知，垂拱年间在浣花溪畔还有一座名为正觉寺的寺庙。有学者认为，杜甫于乾元二年到达成都时，寄居浣花溪畔的古寺正是这座寺庙。就目前所考相关文献，我们亦认同此观点。上元元年，杜甫在寄居的古寺附近建成草堂。杜甫去蜀后被崔宁继妻任氏据杜甫旧宅为私宅，因笃信佛教，后舍宅为寺，更名梵安寺。据唐人郑的《蜀记》和宋人任正一的《游浣花记》可知，草堂寺与梵安寺确为两寺。草堂寺距城七里，梵安寺距城十里，两地“居处逼近”。成都人民为纪念任氏保护成都有功而建冀国夫人祠（浣花祠）于梵安寺内。梵安寺前身就是龙兴寺，也就是唐代的正觉寺。浣花祠最早可考建于五代前蜀时，当时名为佑圣夫人祠。此后历代兴废，直至清光绪十二年（1886）黄云鹄于今草堂寺与杜甫草堂之间新建一祠，题曰“浣花祠”，塑任氏像以祀之，并撰有《重建唐冀国夫人任氏祠碑记》。碑记中赞扬了任氏临危不乱，巾帼不让须眉，同时叙述了建祠的过程。 如今，浣花祠作为成都草堂内的“特殊”建筑之一，历来为后人所敬仰。唐代宗大历三年任氏率兵保卫成都一战，不仅使成都当地百姓免遭掠夺与杀戮，更维持了巴蜀一带的相对安宁，减少了安史之乱以其后续内忧外患所带来的种种祸端。任氏以一弱女之躯，舍命护城，这与杜甫“大庇天下寒士”的大爱精神是一致的，相通的。所以人们对浣花夫人功绩的敷演，以及浣花鳌头这一节日在民间的盛行不止，也是成都人民感怀杜甫的另一种形式的纪念。 至此，大家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今天的成都杜甫草堂内，至今仍有一座专门供奉浣花夫人的浣花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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