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扬之水 于 2022-11-23 11:00 编辑
品诗卮言（三则） 闺怨 王昌龄〔唐代〕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 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王昌龄的闺怨诗可与李白争胜。其诗用意之深、写景之妙、比兴之切、造语之奇有独到之处。他的笔下，细腻地表现那些深闺女子丰富的情感世界。其中很多作品包蕴了对这些女子凄凉处境的同情，有很深的社会意义。正是因此，他的宫怨诗脱尽六朝宫怨诗浮华艳情之污秽基调。后人认为他是成功运用七绝写宫怨诗的第一人。 唐代开元前期，民族对外战争频繁，士人从军戍边立功成为一种风尚。从军是士人们当时“觅封侯”的一条重要途径。王昌龄是开元十二年二十七岁时赴河陇，出玉门，进入西北边塞，其间亲身感受到边塞将士的寒苦。他的边塞诗就是这一段经历的反映。由于有过边塞的经历，他对征人的心理有深切的体验，也知道“边功觅侯”的愿望很多时候只是一种奢望。这首诗中的女子显然属于上层阶级妇女，他的丈夫就是希望通过建立边功而得到“觅封侯”机会，从“悔教夫婿觅封侯”一句可以看出，丈夫从军是得到女子赞同的。这说明，开元前期，从军建功不仅是男子的追求，也成为女子所认可和支持的。这首诗从一个军属的特定角度来反映当时社会士人的这种风尚。 既然如此，那么诗中的女子为什么又产生悔恨心理呢？ “少妇”一词说明女子很年轻，受当时社会从军建功风气的影响，对于丈夫的选择没有经过深思便赞同了。“不知愁”一处原本是“不曾愁”，说明女子家境很好，不曾忧愁生活。改为“不知愁”，意义就有所不同了，至少说明女子幼稚天真，没有意识到丈夫从军所面对的残酷处境，也没有意识到与丈夫长久离别将会带给自己心理上怎样的感受。现在看见春天美好的风物，忽然之间意识到青春的易逝，美好年华的可贵所以才产生“悔”的心理。诗中“少妇”前后心理的顿转形成鲜明对比，意蕴丰富。这是本诗脍炙人口的原因之一。 这首诗出色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有来历。闺怨诗是传统题材，齐梁时代就有人写过。唐代贞观年间的谢偃写过一首《乐府新歌应教》，其诗中有“青楼绮阁已含春，凝妆艳粉复如神……撩乱垂丝昏柳陌，参差浓叶暗桑津”之诗句，从中可窥见王昌龄是化用其中的句子。另外武则天的《苏氏织锦回文记》曰：“锦字网文，盛见传写，是近代闺怨之宗旨，属文之士咸龟镜焉。”说的是前秦苏惠的回文诗是闺怨诗的源头之一，“龟镜”就是借鉴之意。王昌龄的《闺怨》诗虽然不是直接“传写”窦滔妻（苏惠）之事，但它表现了“少妇”的空闺寂寞和对丈夫的思念。 内容上的出新也是这首诗出色的原因。传统闺怨诗基本是写女子因对丈夫思念而产生抱怨或寂寞之情。这首诗中作者借助少妇心理婉转表达对功名富贵的轻视以及对美好时光和青春年华的珍惜，使得闺怨传统题材有了更丰富的意旨。 这首诗的“言事”成分有一隐一显两重结构。“隐”的是丈夫从军选择的事由缘起，是社会背景。“显”的是女子赏春之事的开端、发展、高潮、结局以及的地点、景物、穿着、心理变化等形成一种微缩版的小说形态。在这篇微缩的小说当中，“言情”是重点。因此诗歌中“言事”和“言情”两种成分交媾在一起。而这与传统闺怨诗是不同的。 王昌龄以精炼的语言、新颖独特的构思，含蓄委婉的笔法，给人以悠长的艺术享受。其言情如蜿蜒曲折的溪流，与李白闺怨诗中言情如奔泻的瀑布自是有别，各见其妙。 浣溪沙·蓼岸风多橘柚香 作者/孙光宪〔五代〕 蓼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片帆烟际闪孤光。 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兰红波碧忆潇湘。 孙光宪是五代宋初词人。出身农家，少好学。高季兴割据荆南，建立南平割据政权，延揽文士，孙光宪遂为掌书记，历事从诲、保融、继冲三世，累官至御史大夫。公元乾德元年，宋军假道平湖南，力劝继冲以地降宋。孙光宪入宋，为黄州刺史。孙光宪工词，《花间集》和《尊前集》录其词凡八十四首，是五代词人中存词最多者，著有《北梦琐言》。 孙光宪虽有词入《花间集》，但不能完全把他看着是花间词人。他的词（尤其是进入北宋之后所作）与浮艳绮靡之作很不相同，写得清新婉致、灵雅精巧，与北宋前期“晏殊”词有些相像，但没有晏词的富贵气，因为两人所处时代以及各自身份不同。从词史发展的角度来看，孙光宪的词应该属于逐渐脱离花间词风味过渡到北宋前期婉约词的代表。从创作技法来看，后期词精工细腻的形象刻画少了些，更多的是借情与景的融合来传达情感，逐渐减少从“女性视角”来表现情感的花间惯用手法。从思想主旨上来看，虽也有流连风光相思离别之愁绪，但置身时代的个人身世感慨渐次增加。 这首词创作的具体时间不详，从尾句“忆潇湘”一词大致可以推断，应该是在荆南为官后期时的作品（他在荆南为官生活了五十多年）。因为潇湘在北宋前是南平割据政权的属地。从内容上以及词中江岸景色特点来看，送别的应该是亲人，送别时间是秋季。若结合整首词来看，臆测应该是因天下归宋的形势已成定局，自己将来如何不能确定，所以送别亲人归故里（他的故乡是陵州贵平，今四川仁寿东北）。若是如此，尾句应该是换位设想亲人一定会思念身在潇湘的自己，以此反向来传达自己看着亲人离去时的不舍之情。 一首优秀的词作，除了内容情感的真挚感人外，特别应该注意词体风味的体现，因为词体与诗体是不同的。撇开声律曲调等音乐属性不谈，至少词体存在长短句结合的形式（浣溪沙词虽没有长短句式的差别，但与诗体究竟还是不同，主要区别在于词句之间的气韵上）。词体多少比之诗体更具有抒情“文”的特征。而要能体现词体的风味，至少词句之间的衔接勾连配合是不可少的，具体技法主要有呼应、回环、层递、过片、逆入顺出、兜转合拢、收与缩、婉结等等（并不是说诗体就不需如此，而是说词体在这一方面的要求更加复杂些）。 先看这首词的情感体现。情与景的结合圆融完美。除了“目送”、“思”、“忆”三个表达情感的显词外，送别时的情感主要借助景物的传达。“楚天长”、“片帆烟际”是望中的景象，流露出词人目送亲人归去时的伤感；“征鸿飞杳杳”、“流水去茫茫”是人远去之后词人的惆怅失落；“兰红波碧”是换位的设想，更进一步体现亲人离去之后的不舍之思。情与景结合的体现是多层次的。 情感体现有一个层递的过程。“蓼岸风多橘柚香”乐景衬哀情，景物中体现词人送别时的故作轻松，这是起调传情。接着是人渐行渐远之后的伤感。再接着是人去之后的茫然惆怅。最后是不舍的思念。故作轻松——伤感——茫然惆怅——不舍的思念，四层情感递进的心理过程。而这些心理变化几乎都是融入眼前的景物之中。 再看章法。先交代送别地点，以便于情与景的层次展开，词中所有的物象都是蓼岸江边所能视见的，这是意境的“同一化”体现。“望”与“目送”、“楚天长”与“水茫茫”、“片帆烟际”与“流水去”、“杳杳”与“茫茫”之间的呼应勾连。首句是逆入之法，其后是顺次递进，尾句是设想的虚写，是反向传情，是情感的婉结。上片主景，下片主情，过片的承接。结构的合理、章法的丰富和回环使得整首词在言情上颇有“文”气的顺畅之感，读来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而又有变化。 就这首词所达到的艺术造诣程度，与北宋名家清词丽句的婉约词相比，已经不遑相让了。 春宫曲 王昌龄〔唐代〕 昨夜风开露井桃，未央前殿月轮高。 平阳歌舞新承宠，帘外春寒赐锦袍。 唐宋时代的诗人，往往借助前代特别是秦汉之事来影射当代之事，一则为了避开因诗而产生“讥政”的是非，二则也是一种“曲笔”的体现。其中秦汉宫闱之事常被诗人写尽诗中，陈阿娇、卫子夫与汉武之事更是常用题材。这首诗也是这样。 王昌龄写这首诗，影射的是唐明皇与杨贵妃。天宝年间，唐玄宗宠纳杨玉环，荒政耽乐，致使朝政先后被李林甫、杨国忠把持，政治弊端丛生，最终引发安史之乱，给唐王朝带来了巨大的动荡。作为唐代诗人的王昌龄是不敢也不可能直接写这些政治问题，那么最好的题材就是借秦汉宫闱之事来影射了。诗中以汉喻唐，借汉武帝宠幸卫子夫、遗弃陈皇后的一段情事，为自己的讽刺诗罩上了一层“宫怨”的烟幕。这种似此实彼、言近旨远的艺术手法，正体现出王昌龄七绝诗“深情幽怨，意旨微茫，令人测之无端，玩之不尽”的特色。 诗中没有一个“怨”字，只是着重写卫子夫受宠的事，一个“新”字很有意味，讥讽汉武帝冷落陈阿娇而宠爱卫子夫。诗人用来两个典型细节来刻画卫子夫受宠的程度，彻夜“歌舞”和“赐锦袍”。夜夜笙歌为博美人欢心，生怕美人受了春寒赐予锦袍，对美人的关爱可谓细致入微。汉武帝的“只见新人笑，哪顾旧人哭”的薄情而又多情的君王形象很鲜明。沈德潜《唐诗别裁》中说“只说他人之承宠，而己之失宠，悠然可会”，一语点破。诗人不发议论，但讥讽之情尽在笔下。王昌龄号称“七绝圣手”，这样不露痕迹的“曲笔”写法是很高明且很有意味的。 更高明的是章法的回环相扣，上下关联，严丝合缝且浑然一体。起句“昨夜风开露井桃”，说明春天回暖了，与尾句“春寒赐锦袍”形成意义上的关联，既然天气回暖了，还需要御寒的“锦袍”吗？这样写加重了讽刺效果而又不露痕迹。“露井桃”很有意味，是比兴手法，有隐含之意：桃花承雨露而开，暗喻卫子夫得汉武帝的雨露君恩。“未央前殿月轮高”说明夜已经很深了，但是因为汉皇“新承宠”卫子夫，所以歌舞到深夜。承句与转句之间意义上关联很紧密。前两句表面看是景物的渲染衬托，营造意境，景物的选取很见匠心，实际上不露痕迹地为后两句蓄势了。这样，整首诗又是浑然合一的整体。各句结构“起承转合”的功能又发挥的淋漓尽致。可以说，七绝诗体的言简义丰，浑然合一的结构章法体现的完美无缺。 整首诗四个诗句，一气呵成，自然流畅，承转自如。读来酣畅淋漓。 再从诗句内在节奏来看，很有变化之妙。起句是“25”，承句是“43”，转句“223”并且使用词语的倒装错位，结句回到“43”。从末三字来看是“21/21/12/12”，合理得当的变化。从每个字的声调运用来看，上平、下平、上声、去声、入声交叉变化，并且字与字之间在音韵上没有邻韵相犯的现象。所以整首诗读来音韵极为和谐，节奏变化自如，舒畅上口，美妙天成。真是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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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22 23: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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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11-23 1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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