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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诗卮言（99——101）
金谷园 杜牧〔唐代〕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晚唐的杜牧咏史诗写得很有特色，不仅含蓄隽永，而且角度新颖，以小见大。能于情景中表达自己对历史人物和事件的深刻认识，诗句中往往能融入自己独特的思想认识和情感。 “金谷园”故址在河南洛阳西北，是西晋卫尉石崇修筑的豪园，内设极为奢丽。石崇是豪富，金银珍宝无数。曾留下“华衣如厕”、“王石斗富”、“劝酒斩美人”、“香粉轻身”等显示富可敌国的奢侈典故。 这首诗是杜牧经过当年石崇的金谷园而作的咏史和即景抒情诗。表达历史兴废感慨，抒发对“坠楼人”的深切惋惜之情。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两句通过今昔对比，表达繁华不再，历史沧桑之感。“繁华事”喻指当年石崇繁盛富丽的金谷园，亦可广义上理解为曾经的繁盛时代。“香尘”就眼前之景而言，指鲜花化作尘土，但实际上是指“沉香之末”。石崇为了教练家中舞姬轻盈的步伐，用名贵的沉香粉末铺展在象牙床上，让舞姬践踏，若没有留下足印就赏以珍珠。“流水”是指金谷水，《水经注》中记载“谷水又东，左会金谷水，水出自太白原，东南流历金谷，谓之金水。东南流，经晋卫尉卿石崇之故居也”。“流水无情”多比喻事物发展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两句意思是说当年的繁华之事都随着历史的推移而消散了，就像香尘一样被风吹散，了无痕迹。历史演变就像流水一样无情，只留下草木年年生长在春天里。 这种历史兴亡之感在诗人的笔下有诸多表现，如张养浩《骊山怀古》中说“当时奢侈今何在？只见草萧疏，水萦纡”，苏东坡诗云“事如春梦了无痕”，杜甫《蜀相》中云“映阶碧草自春色”等。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触景生情，抒发对“绿珠坠楼”的深沉惋惜。这两句意象繁复，“日暮”、“东风”、“啼鸟”、“落花”等景象，加上“坠楼人”的特指典故。“怨”是诗人情感的融入，“犹似”是暗喻词。寓情感于形象当中，蕴藉有味。 “坠楼人”是石崇的宠姬绿珠。《晋书·石崇传》及《世说新语·仇隙篇》皆载：石崇的爱妾绿珠，善吹笛，容貌妍丽。司马伦向石崇求绿珠，石崇不许。后司马伦杀石崇时，甲士逮捕石崇，石崇对绿珠说：“我今为尔得罪。”绿珠边泣边说：“当效死于官前。”因自坠于楼下而死。杨炫之《洛阳珈蓝记》卷一云：“昭仪寺有池，……后隐士赵逸云：‘此地是晋侍中石崇家池，池南有绿珠楼。’” “落花犹似坠楼人”句中是把绿珠比作落花，美丽而命轻。诗人看见眼前的落花，想到绿珠的命运，表达惋惜之情。一个“犹”字透露出诗人对绿珠坠楼的同情。封建时代，绿珠只有权贵的玩物，为石崇而死是不值得的。然而那个时代，身为宠姬的绿珠是不能左右自己的命运的，所以绿珠的死就像落花一样留给后人无限感喟。《唐人万首绝句选评》：“落句意外神妙，悠然不尽。”
诗作句句写景，层层深入，景中有人，景中寓情。四句蝉联而下，浑然贯之。《诗境浅说续编》：“前三句景中有情，皆含凭吊苍凉之思。尾句以花喻人，以‘落花’喻‘坠楼人’，伤春感昔，即物兴怀，是人是花，合成一凄迷之境。”
这首诗之所以写得含蓄隽永，除了形象和典故的使用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词句组合的句法问题。
“繁华事散逐香尘”是“主谓+动宾”句式的组合，亦可以理解为连动句式，这是符合标准格现代句子文法，可称之为“单一格句式”。
“流水无情草自春”是“承前省略句+主谓句”的句式的杂糅。“流水无情”省略主语（历史的发展）。“流水无情”和“草自春”是两个标准格句式，两句杂糅组合成一个诗句，就现代语法理论来说是不符合要求的，但是古诗句除歧义、通感等无理之外，亦有组句“无理”之说法，可以使得诗句有多义的可能性存在，特别适合诗人来传达“言外之意”或“隐义”。可称之为“多重格句式”。
“日暮东风怨啼鸟”是多意象组合句。一个诗句中采用多个意象组合成句，如温庭筠诗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亦是如此。这种句式中刻意略去“闲字”辅助词。此句中只用一个情感词汇“怨”。可称之为“名词组合格句式”，这种句式语言凝练，有很强的弹性。
“落花犹似坠楼人”亦是标准格现代句式，同时使用暗喻和典故两种修辞手法，可称之为“修辞格句式”。这种句式可以使得诗句表达意思含蓄蕴藉。
使用四种词句组合方式，是这首七绝含蓄隽永的原因之一。
望江南·天上月 佚名〔五代〕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夜久更阑风渐紧。 为奴吹散月边云。照见负心人。 这是一首敦煌曲子词。清代光绪年间，在甘肃敦煌的石室壁上被发现，是五代人手卷写的曲子，是一位失恋女子的怨歌，属于闺怨词。 “天上月，遥望似一团银”是“触物起兴”的写法，女子深夜无眠，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女子在室内，朝窗外望去，看见一轮银白的月。深夜望月说明女子心有相思之情而无法入眠。“夜久”表明女子长时间望月，表明女子相思之深重。“更阑”打更的声音已经消失了，表明已经是下半夜或夜将尽。“风渐紧”表明夜阑之时起风了，而且夜风渐渐增大。这是融情入景的写法。女子“望”的动作，“夜久”的时间变化，景象由“一团银”到“风渐紧”表明时间在推移，女子情感不因时间的长久而减弱，反而更加深切。女子的情感没有直接表达出来，只是通过月夜的环境来渲染烘托，而女子的情态心理都是通过意境的营造来体现。 “遥望似一团银”一句中“似”可删去，不影响诗意表达。从格律上看，此句原本为五字句，而“似”字是添加的合乎口语表达的“闲”字，是民歌口语风格的体现。 “为奴吹散月边云”，因为“风渐紧”，所以云朵才会萦绕在月亮周边。但是女子的心理却是希望环绕月边的云被风吹散。因为这样，月亮才会更加明亮，才能照见女子的“负心人”。这是女子的臆想，传达女子越来越深重的思念之情。“负心人”三个字表明女子是被抛弃了，心中自然对情人有深深的怨恨。但是，女子并没有一味怨恨，心中对情人还抱有一丝愿望，还想见见自己的“负心人”。这是微茫的希冀，更显得女子情感的深切和悲哀，这是一种入骨的相思。“奴”字人称是古代女子对情人或丈夫的谦称，表明词中女子地位较低，也是民歌口语化的体现。 全词通过女子的口吻来传达情意，结合清冷幽邃的意境，情景浑然一体。词中除了“夜久更阑风渐紧”句较为雅化外，其它词句语言通俗，情调活泼生动，民歌风味浓重。 宋代罗烨《醉翁谈趣》中载有意娘《相思歌》一首，云：“我有一片心，无人向我说。川页风吹散云，顶对天边月。”意境与此词极相似，可见此词在宋代还有流传。 寄扬州韩绰判官 杜牧〔唐代〕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 唐文宗大和七年四月到七月，杜牧在淮南节度使牛增孺幕中做过掌书记，和当时担任判官的韩绰相识并结下深厚友谊。大和九年秋，杜牧改任监察御史而离开扬州回到长安。这首诗是杜牧回到长安后，怀念昔日同僚韩绰的。 “性疏野放荡”的杜牧，在扬州经常出没于青楼娼家，有不少风流韵事，留下“青楼薄幸”的名声。这首写给韩绰的诗是一首调笑诗，诗中着意刻画深秋的扬州依然绿水青山、草木葱茏，二十四桥月夜仍然乐声悠扬，调侃友人生活的闲逸，表达了作者对过往扬州生活的深情怀念。
“青山隐隐水迢迢”从大处着笔，写出山清水秀的江南自然风貌。诗句中暗示诗人与韩绰之间空间距离是山遥水阔，隐含对友人的思念之情，这是融情入景，情景相合的浑然无迹。借空间距离之远来传达情感的古诗句很多，如欧阳修的《踏莎行》：“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平芜尽处是青山，行人更在青山外”，但是杜牧这句诗比之欧阳修的诗句写得更加婉曲，诗句只是就景而言，并没有表达情感的明确词汇，而欧词中的“离愁”、“行人”则是明确的情感表现。从创作方法上来鉴别，前者是融情于景，后者是情景相谐，各有妙处。重叠词的运用，不仅强化空间距离的远，更强化了诗人的情感。
“秋尽江南草未凋”句是从时令角度来就景传情的。诗人的言外之意是说，北方已经草木尽落，但是江南草木应该还未凋落。诗人不堪深秋的萧瑟，万物的凋零，所以更加眷恋江南的青山绿水。明为眷恋山水，实则是思念身在扬州的友人，是怀念在扬州的美好生活。这也是融情于景的写法，诗意显得含蓄蕴藉，而诗语则清新明畅。这是典型的言简意赅的语言风味。
转句写扬州的“二十四桥明月”。“二十四桥”有两种说法：一张认为当时扬州有二十四座桥。北宋的沈括在《梦溪笔谈・补笔谈》中对每座桥的方位和名称都做了记载，说明是可信的。第二种说法是有称之为“二十四”的桥。清人李斗《扬州画舫卷》载：“廿四桥即吴家砖桥，一名红药桥，在熙春台后，……扬州鼓吹词序云，是桥因古二十四美人吹箫于此，故名。”这两种说法都可以成立，因为无论是哪一种都有史料记载为凭，而且在诗句中都不影响诗意的表达。我倒更倾向于第二种解释，因为“二十四美人”吹箫于一座桥更富有诗意的美感，与尾句的意趣更相谐。古诗中写扬州“二十四桥明月”的还有其它人，如张祜《纵游淮南》诗中就有“月明桥上看神仙”，徐凝《忆扬州》诗中有名句“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无赖是扬州”。这些诗句说明扬州的明月和桥是很有特色的景致。
尾句中的“玉人”也有两种解释：一种认为是把韩绰比作“玉人”。把才子比作美人不乏此例，元稹《莺莺传》中就有“疑是玉人来”的诗句，原始意象自然是“香草美人”的传统。“玉人何处教吹箫”的意思是说：玉人一样的你今夜在何处听箫声呢？第二种认为“玉人”是指吹箫的美人。那么诗句意思就是说：你今夜在何处（秦楼楚馆）听哪个美人吹箫呢？很显然，诗人是采用拟想的方式猜测好友今夜应该依旧沉醉于歌舞美姬当中。这既是一种调侃之语，也是间接表达自己对扬州风月生活的眷恋之情。
这首诗没有一个字明确表达自己的情感，而是借助形象与意境来传达情感，因而显得富有情趣且委婉含蓄。清代诗论家叶燮《原诗》中说：诗句之美在于“可言不可言之间”与“可解不可解之间”。这首诗正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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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5 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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