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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词只为写胸襟
蔡淑萍
我生在贫困山乡并不富裕的农家，比较正规的学校学习，只到高中，而就这样，还是家族有史以来学历最高的第一人，所以，所谓家学渊源，名校深造，在我是没有概念的。学习写作诗词很偶然。我的第一首词作《少年游》，写于1982年的冬天，正值在新疆兵团教师进修学院的一年进修即将结束，青年教师王亚平君首倡成立“边风词社”，忝为社员始学作词。感慨身世、思念家乡，正是当时挥之不去的一缕愁绪：
少年游
少年心气，云轻风疾，巴峡咏飞舟。孰料流年，霜风欺鬓，边雁一声秋。
持觞却话家山事，听雪觉梅幽。今夜峨眉，月应无恙，何处照乡愁？
有一段时间，一个“玩”字似乎很时髦，有人把从事文学创作叫做“玩儿文学”。我是个刻板的人，欣赏不来这种“才子气”。自开始学习诗词，我对它就怀有一种敬畏之心，不屑于无病呻吟敷衍成篇。1989年10月，在四川诗词学会新都会议上，副会长钟树梁先生教导我说：“忠于艺术，淡于声名”，这句话成为我的座右铭；1995年底，我将二三百首习作收拾起来，自费印了第一本小册子《萍影词》，并作《浣溪沙》一首记下自己的感慨：“夜雨孤灯秋思深，小词只为写胸襟，一编旧稿十年心。 忧乐多关家国事，吟哦每作别离音。才疏愧负五弦琴。”。以诚挚的态度，写关乎家国的忧乐情怀，这是我对自己的期许。
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独特的精神气质和生活方式。当代诗词应该反映当代的精神气质和生活方式。一个时代的精神气质，固然可以由这个时代的主流话语来倡导标榜，最终还需由后人来概括总结；一个诗人的作品是否反映了他所生活的时代的精神气质，固然可以由该诗人自己来宣称，最终也还需由别人特别是后人来裁定。比如“盛唐气象”就是后人说的而不是盛唐人自己说的；“一张口就吐出半个盛唐”，也是后人说的而不是李白自己说的。社会生活方式包罗万象，一个诗人生活在自己的那个点上，了解社会生活的面有宽有窄，程度有浅有深，是客观存在。诗人受到他在社会中所处地位和本人“学、才、识”的局限，能否准确地把握时代精神气质，本质地理解社会生活方式，并充分地把它们表现出来，实在很难说。所以，我理解，反映当代精神气质、生活方式，是就“当代诗词”整体而言的原则。时代是一天一天的累积；社会是一个人一个人的组合，反映时代、反映生活，还是从自己说起比较不易流于空泛。历代很多诗人，正是通过抒写他们自己的所经所历、所见所闻、所感所思，让我们在欣赏诗美的同时，了解他们生活过的那个时代、那个社会。一味崇尚大人物大事件的宏大叙事，可能正是大话、空话、套话流行的原因之一。如果我奢望一下，在身后的某一天，有一首两首作品，侥幸被某后来者看到，我希望他能从那寥寥数语中，对我个人经历过什么，对我生活过的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发生过什么，有一星半点的了解。
在诗词创作中，哪些是我写得较多的题材呢？
我不讳言自己的遭际。“一个人的生存状态是诸多人际关系的总和”，而不是孤立的现象。真实地写下“一个人的遭遇”，或可留下时代和社会的某种痕迹。我就经历的事件和所处的环境真实地抒写自己的情感，并相信这样的情感符合人的本性，能够得到读者的理解和同情。
1964年，我离开重庆回到川北那个生活日益贫困、阶级斗争日益残酷的小山村；1968年远赴新疆，欲觅一养家糊口的工作而不得；1985年再由新疆回到重庆，已是21年之后。光阴虚掷，青春不再，半生辗转，岂忍回思！“惆怅关山月。又依然、大江东去，浊波千叠。廿载风华如水逝，负了青春热血！回首处、荒原飞雪。欲逐归鸿寻旧梦，奈风吹旧梦如秋叶！恨此意，与谁说？”（《金缕曲·自疆返渝答友人》）适宜表现激越凄郁之情的金缕曲词调，并不能完全表达我的激愤之情。对已然耽误的年华、曾经美好的梦幻，我怀念、留恋，纵然现实令人无奈，我仍愿意坚持，愿意期待：“菰蒲荇藻横窗牖，昨夜山洪骤。凭栏莫悔此番来，待得雪时还访腊梅开。”（《虞美人·游南温泉适逢大水之后》），即使我并不能确定这坚持、期待的结果是什么，雪中的腊梅是否会如期绽放？
我写自己最牵挂的人，最放不下的地方。自懂事以后，我在家乡只生活过短短的四年（1964—1968），三年大饥馑阴影犹在，文化大革命风暴又来，正是家乡最困难的时期之一，给我留下的印象也就极为深刻。由于对家乡和父老乡亲的惦记，农村、农民是我“永恒的主题”。我的情绪随家乡形势的变化而变化，乡亲们的喜怒哀乐决定我的喜怒哀乐，种种感慨我都尽量写入自己的诗词中。
1984年，家乡状况已有改观，乡亲们初得温饱，有旧邻来疆投奔，拟找工作，这大概是闭塞山乡最早的“农民工”，我写道：
浣溪沙·旧邻自故乡来
听客频夸政策新，山村不似向年贫。布衣新剪焕精神。
添喜添惊添怅惘，忆山忆水忆亲人。三更归梦故园魂。
1987年春节，回故乡小住数日，眼见耳闻，颇多新气象，与我1968年离乡时之惨淡境况，相去何啻天壤，我不惜略带夸张地记述乡亲们的新生活，表达自己的由衷喜悦：
江城子·故乡行（四首录一）
春日即事
溪桥那畔有人家。径横斜，菜花遮。新竹柔桑，绰约绕篱笆。三点两株桃李树，红与白，满枝桠。
少妇园中正种瓜。小娇娃，坐爬沙。篱外人声，笑问：“崽他爹？”“上月买来新‘解放’，‘疯’不够，肯还家？”
可惜的是，随着国家经济建设的发展，农村的发展没有得到及时的、足够的重视，严重滞后了，以至有人给朱镕基总理写信，直言“农村真穷、农民真苦、农业真危险”，农民负担重成为全社会关注的话题。我不懂经济，不懂农业，不知道国家在经济腾飞进程中怎样给农业定位，我只是从对“吾乡吾民”的感情出发，用诗词表达我的思考和忧虑：
虞美人·听乡人言故乡事
高楼起处新街阔，店肆琳琅列。一声汽笛听如歌，今岁火车初打县城过。
欣然欲问乡亲富？停箸无言久。已因谷贱费操持，堪叹负担日重胜年时。
2001年秋，当我再次回乡探亲，青壮男女皆已外出打工，家家耕种多为老人，又遇淫雨逾月颇误农时，小学校全部放了农忙假，地里有孩子们劳作的身影，若与1987年比较，说是“萧条”并不过分，我岂能不感慨万端：
回乡吟·长亭怨慢
问何事、真关情处？记得家山，惠风初度。眼里新苗，耳边言笑，共谁语？笔端词赋。祈父老、从今富。一十五年间，便梦里、乡情千缕。
延伫。叹归来半日，不是旧时心绪。艰难稼穑，怎忍尽、七旬翁妪！过学校、哪有书声，但萧瑟、窗前风雨。愧懵懂年来，看惯升平歌舞！
新疆是我的第二故乡，从22岁到39岁，我在那里的戈壁滩上生活了17年。她慷慨地接纳离乡背井去投奔她的游子，令我感恩；她雄奇广袤的雪山大漠，在让我的性情变得“粗犷”的同时，心胸也逐渐开阔；我对她的怀念是深切而无止尽的：
小秦王·忆往事五首
西出阳关十七年，何期万里一朝还！雪山大漠多情思，见惯苍茫心自宽。
春风几度到天涯，荒地新开学种瓜。狼食狐偷经夜守，苇棚篝火月如纱。
漠漠彤云蔽日光，唯闻牧犬偶汪汪。羊儿扒雪觅衰草，我拾枯枝烤冻馕。
赦书一纸到穷边，三尺讲台执教鞭。室陋如斯干打垒，春风化雨正潺潺。
一旦南归洗客尘，蜀中三月草如茵。回眸犹念关山道，塞上何时柳色新？
关怀弱者是我最想说的话。极左路线几十年，造成了许多问题，改革开放使中国走出了一条活路，也带来了一些问题，甚至是严重问题。有问题就必须解决。我不敢自诩有“忧患意识”、有“民胞物与”情怀，但我愿意如实地记下我见到的一点一滴，表达我对“问题承受者”的同情，对“解决问题者”的期待。
浣溪沙·悼少年刘永
1959年上游水泥厂创建之初，余随父母借住农家。其家有子，名刘永，与余年相若，难耐饥饿，或偷食青苗，被生产队众人吊打，余亲见一次，凄厉求饶之声数十年不能忘却。戊寅冬与重庆诗友万氏重访故地，房东家已不存，询及邻人，曰：死者死矣，存者流散。再问刘永，曰：彼不改恶习，被众人撵下嘉陵江溺死矣！余愕然久之：此其人世乎？此其人世乎！
卌载重来心倍酸，败茅瑟瑟掩颓垣，忍听邻妇说当年。
底事群氓人作兽，无端江水碧成殷。深悲巨愤泪汍澜。
寿楼春·哀邻女
某邻家女，职高毕业，向无工作，辛巳春节后九日，又招工应试不取，竟自縊而亡，年二十余，遗一子，二三岁。
欢声盈街衢。正迎春节下，人竞欢愉。忽报东邻玉陨，女兮何愚！魂魄渺，黃泉途。忍弃他、哀夫孤雏。料慘怛回眸，应伤白发，肠断泪都枯。
知生计，長拮据。但辛勤料理，淡飯粗蔬。可耐青春抛掷，梦总成虛。如蚁死，徒唏噓。看滿城、豪车华居。愿惊使君心，春阳一缕分得无？
社会上每天都有事情发生，有的离我近，有的离我远；有的我有所了解，有的我不了解；有的叩击我的心扉令我感慨万千，有的不一定给我留下印象……我从个人的角度，对确有所知确有所感的“事件”发表自己的感想：
有所思（5·12地震组诗录一）
晨昏独坐对荧屏，无限伤心总莫名。
援救真倾全国力，死伤多是少年英。
地心奥秘何由解？筑室坚牢竟未能！
人类家园唯有此，反思方足慰亡灵。
闻宋美龄女士以一百零六岁高龄在美逝世
海外有人终盖棺，此间言语异于前。
是非翻覆官家易，疑信依违百姓难。
战血未凉已成史，乱云既散即如烟。
羞夸了了五千载，身历般般已惘然。
擅写格律体新诗的重庆诗友万龙生说，“我的竖琴三条弦，爱情友情大自然”。我欣赏这句话。爱情、友情、大自然，我也有写到。但仅就内容而言，我最看重的还是以上几方面的作品，觉得它们与反映时代、反映生活联系更紧密一些。
陆游对他的儿子说，“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我理解，强调“诗外功夫”，是因为诗人观察事物的角度、评价事物的眼光，是需要学识和历练的，就是常说的“襟抱”。但既谓写诗，就必然还得有“诗内功夫”，因为只有具备一定的表达能力，才能把自己的思想和情感，诗意地表现出来。
1996年，全国第9届中华诗词研讨会上，我将《萍影词》面呈西南师大谭优学老教授求教。第二天，谭老将我叫到他面前，慢条斯理地说道：“你写的这些，诗又不像诗，”停顿一下，“曲又不像曲，”再停顿一下，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谭老笑了，用手点着那本薄薄的小书，说：“硬是还像词。”原来幽默的谭老是要表扬我。从此我知道，写诗词就是要“写诗像诗，写词像词”。
“写诗像诗，写词像词”，就是诗内功夫。诗内功夫主要体现在诗词语言的积累和运用。诗语、词语，肯定不同于现代口语、散文语、新诗语。叶嘉莹先生说，诗词语言是“另一个语言体系”。它具有一种真宜用“可意会不可言传”一语来形容的特殊韵味。比如唐诗中的李白，宋词中的稼轩，还有古今一些大家，他们的集子，无论何时何地，无论是第多少次，无论从哪里打开，都能让我手不释卷地一直读下去直至终篇，除了因为他们作品的思想性确能抓住我的思想外，他们把汉语的美发挥到了极致的诗家语、词人语，是同样重要的原因。而我自己写作时的最大困惑，也就在心中常有十分的感动，笔下却写不出一分。“塞臆空多千滴泪，难挥一点到吟笺”（拙作《步韵和人》），不是情绪消沉，也是说用诗词这种艺术形式来表情达意时，常常感受到的那种力不从心的困窘。
有人说，小说是虚构的，散文是写实的，我认为诗词也应该是写实的。这里说的“写实”，是指如果我写某个事件、某个场景，必是我亲身所历、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就是言必有据。我也听说过，写诗词，作为一种艺术创作，是可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但我仍然坚持甚至拘泥于这种“写实”。因为凡是善的、美的，首先必须是真的；如果没有“生活真实”，那“艺术真实”必定站不住。
2001年春在京中，写过一首《忆故人》，中有“春已堪怜，遍城中柳花飞洒。来寻昨日牡丹红，片片飘零也”句。此词在《中华诗词》2005年第三期发表后，得读者来信，说，“柳絮飘飞在前，牡丹花开在后，不可能同时出现，首二句所写有误”。这首词虽写于几年前，当时既这样写，必是亲眼所见，但读者信中引经据典，也是言之凿凿，一时颇感疑惑。是时正巧仍在京中，于是注意观察，果然，北海公园老柳犹自飘绵，景山公园牡丹已有凋谢者。原来，柳絮飘飞虽在前，其时长；牡丹开花虽在后（随着栽培技术的改良，现在已有根据观赏需求使之提前开花的），花期短，若遇风雨，更有先凋者，故有重叠之时，可见我写的没有错。又一次，成都诗友滕伟明来访，将我家门前一株栀子花误为玉兰写入词中：“好个人家，门前一树玉兰花……”（滕伟明：《南乡子·淑萍新居》）为了不辜负好词，我特在门前新植一株玉兰树。
当然“写实”决非仅仅为了避免作品内容出现“硬伤”。在新疆放羊时曾有这样的一件事，戈壁草稀稀疏疏长出二三寸的某一日，刚把羊群赶到草场，羊们突然发疯似地往前狂奔，我拦不住、赶不上，狼狈不堪。后有老牧工对我讲，这叫“跑青”，不仅会踏坏草场，苦挨一个严冬后的那些最羸弱的羊只，还可能在剧烈的奔跑中倒毙，一定要看住头羊、压住阵脚，等它们低头吃草就不会乱跑了。回渝之后，一次诗友相聚，闲谈中讲起这段旧事，重庆工商大学的蒲健夫教授瞪大了近视镜片后的眼睛，不解地问：“饿了一冬的羊见了草不吃，它们跑什么呀？”我想了想，答：“‘草色遥看近却无’，它们以为好草在前面。”诗友们击节大笑。“草色遥看近却无”，是大实话、大白话，绝对地“写实”，不仅人人眼中有，羊们眼中也有，却人人笔下无，写绝了早春特色。“写实”写到这个份儿上，其高超的“艺术性”，教后人还有何话可说啊。
宋朝严羽的《沧浪诗话》有言：“夫诗有别才，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然非多读书，多穷理，则不能及其至。所谓不涉理路，不落言筌者，上也。”
我年轻时没有条件读书，现在又有很多新的困难，对多读书，多穷理，直至不涉理路，不落言筌，只能“心向往之”。但我愿意坚持这样的向往，永远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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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6-28 1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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