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扬之水 于 2023-2-9 11:23 编辑
罗隐：诗比人更远
接触到罗隐，只是个意外，说来也巧，我曾在中晚唐的坑里待过那么长时间，他在我这里也接近查无此人，郊寒岛瘦固然凄厉孤峭，罗隐却总让人觉得他更寒酸。 真真假假的轶闻掩去了他原本的面貌，也早早隔去了我和他，后来我才知道，事实是怎样截然相反，我也才知道，当一个诗人诸多诗句都广为人知家喻户晓，诗人才会隐在诗后被遗忘，一如他的名字。 重新读到是去年年底，彼时正在翻阅郑振铎先生的《中国俗文学史》，几经波折，我终于找到了俗文学是我的心之所向，而俗文学史中，有唐一代，通俗诗在唐末忽地盛行。那一节中，我唯一摘录的便是罗隐的“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再一次看到罗隐相关，便是江弱水老师《十三行小字中央》开篇的《独孤求败的罗隐》了，此文全然打碎了我对罗隐以往的所有固有印象，满心茫然下借来了罗隐的全集。 罗隐的诗是另一种形式上的出名。一提起李白，大家不约而同想起《静夜思》想起《望庐山瀑布》，但都是因为从小受学，往往背的第一首诗就来自于他。而罗隐，也许很多人并不知道他其人，却不会没听过“采得百花成蜜后，为谁辛苦为谁甜”，不会没听过“今宵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不会没听过“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这种诗是真正地流入了民间，在泥里土里滚打了多少个世纪，却依旧在平民百姓中辗转，寻不到作诗人者谁，只余诗句依旧鲜活。 于是我来探寻他本人了，罗隐，字昭谏。号江东生。所借的集子在这一处的解释是，隐，用隐语向国君提意见，昭谏，用明白的语言向国君提意见。和朋友聊起，她说昭字太盛太大，适合作年号，却不适合当人名，压不住。我说是啊，所以罗隐以隐为名，只是不知道，是因为隐而要昭，还是因为昭而隐。 罗隐虽好作通俗小语，但并非是他诗歌的全部。我爱极他的七律，典雅工整自不必说，整首诗中能感到有一团气宛转流动，牵引出绮词丽语。他传世有四首牡丹诗，每首都极好。 扇上牡丹流彩，乐天手植长念，最有名的那首无情动人，我最喜欢的当属“公子醉归灯下见，美人朝插镜中看。当庭始觉春风贵，带雨方知国色寒。”不直写花，却每字都写尽风神。只不过终究是国色寒而非天香，不比盛唐了。 罗隐虽然同晚唐诗人一样善谑好嘲，多有游戏讽刺之作，却总让人觉得他在那个群体中格格不入。罗隐受儒家思想的影响相当深，并且可以看出他吸收的都是儒家最为积极健康的一面，在他身上看不到陈腐枯朽，反是一种惊人的积极。若是在盛世，或许可以迎着那股气象实现他的理想，青云直上。可惜他活在了晚唐，生于末世运偏消，这样的积极入世反而成了一种怪异。晚唐的倾颓里，似乎只有他还以为自己活在盛唐。“好脱儒冠从校尉，一枝长戟六钧弓”，很难想象这是末世当头的人写出的句子。甚至他从未掩盖过自己对功名富贵的追求，“君依宰相貂蝉贵，我恋王门鬓发斑。” 罗隐本人最后也完全忠于了他的儒家之道。唐王朝覆灭后，朱温曾许罗隐谏议大夫之职招他入后梁，被罗隐断然拒绝。并作“陵迁谷变须高节，莫向人间作大夫”以明志。我受五代礼乐崩坏影响太大，态度向来是反正什么清流总归都要投入浊流。可是看着罗隐总觉得不忍，唐王朝从未礼遇于他，他在乎的也不是唐末那几个坐在帝位上的君王，不过是对这个朝代最后的一点牵念，梦里还期盼着的盛世，只是，那样的梦也离他太远了。 又说罗隐的讽喻诗和小品文，这算是他最为知名的作品了。唐人写讽喻诗多用乐府题长诗，只有他好用七绝，精炼而迅速，像是是格外锋利而冷峭的匕首。又因其短，所生发出的效果更为浓郁惊人。虽然他自己也曾反省“须信祸胎生利口，莫将讥思逞悬河”，但他在写下这句时其实又是对自己登科多舛的另一愤慨讽刺了。后人评价他的讽喻诗多认为“构思新奇”，于当时来看其实是一种对主流的反抗。诸如对英雄的诘问：“英雄亦到分香处，能共常人校几多？”以及对亡国怨红颜这一历来看法的谴责，《西施》里写“家国兴亡自有时，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已经够浅显却尖锐，和杨妃有关的二首更是讽刺。 华清宫 楼殿层层佳气多，开元时节好笙歌。 也知道德胜尧舜，争奈杨妃解笑何。 帝幸蜀 马嵬山色翠依依，又见銮舆幸蜀归。 泉下阿蛮应有语，这回休更怨杨妃。 所批判对象竟然直指唐明皇（以及僖宗），在距离马嵬坡之死不过一百多年。当然，罗隐一生中很可能是仅有的最大机会去升官得志的机会，也因为这两首诗断送了。但这两首还是流传下来，想他昭谏之谏结尾的捺角，是该何等锋利。也想过他是否后悔，可是这样的讽喻诗在甲乙集里仍然处处可寻，似簧终日复如何呢？ 虽然似乎长着一身“反骨”，积极入世，但个人与时代对抗还是太难、太难了。他没有杜牧那么俊逸，无法像杜郎俊赏一样，成为晚唐颓靡里吐露清新的空气。却又多了一分悲沉，甚至自以为这点深慨可以承得住大厦将倾的未来。试图把自己打磨成尖锐刀剑、在一塌糊涂的泥塘里展现出光彩与锋芒，最终都要被吞噬，都要滚回一滩黑沼。他的诗写得越挣扎不平，就越意识到自己挣脱不开，又印证了他那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永远地不自由。 于是有了这些奋力直面惨淡人生，不甘屈服的诗歌，也会有痛慨无力，屡战屡败而无法抵抗命运的悲歌。在罗隐看来，天地人人生而平等最明显之处便在于所有人都没有办法逃离命运的掌控，这也是他对英雄嗤之以鼻的原因，他写秦始皇——千古一帝又如何“怜君未到沙丘日，肯信人间有死无”。就算是顶天立地的英雄，不还是终归尘土，这样看来不是更可悲吗？这样的挣扎也贯穿了罗隐的一生，也化作了时时刻刻对世事人情洞悉的感慨。“天如镜面都来净，地似人心总不平”，“所怀今已矣，何必恨东流”，“繁阴莫矜衒，终是共尘埃”。 漫漫扯了这么多，却没有提及他最广为人知的事迹，那就是“十上不第”的一生。科举的失意而引起的愤懑才是他诗歌中的主调。而罗隐高才却不得第的原因除了晚唐的黑暗政治外也容易窥出，唐人好行卷之风，而罗隐带去请贵人过眼的作品偏偏是他那些尖锐深讽的小品文，这种注定上交后不会产生任何水花的作品，被罗隐一带就是许多年。考了一辈子的进士，失意也伴随了这么久。他笔下的桃花是那样哀伤：“尽日无人疑怅望，有时经雨乍凄凉。旧山山下还如此，回首东风一断肠。”与《逼试投所知》“十年此地频偷眼，二月春风最断肠。”对读，更是凄厉。尤其是他自恃才高，每次都抱着极大希望，却一次次落榜。“到了最后，罗隐考不上，竟比他考上了更传奇。” 罗隐的文章才能极好，鲁迅先生说罗隐的《馋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激愤之谈”，但在我看来，他的政治和经济观念都十分现代，感兴趣可以去《馋书》《两同书》一览，许多观点至今仍适用。当然，过于超前的东西必定是不能容于当世，罗隐心血被弃之不置不得赏识也在情理之中。我最喜欢罗隐的游戏文章，能把文字玩弄于鼓掌，落落荡迭，游刃有余地最大展露文字之奇妙，在我看来无愧高才。 可惜都无用。他曾几次抒愤，“祖龙算事浑乖角，将谓诗书活得人。”说秦皇焚书分明糊涂，诗书哪里养得活人呢。又写“玉皇若问人间事，为道文章不值钱。”反语也好，直抒也罢，翻来覆去，他引以为傲的东西在那时看来都不值一提。早知世事长如此啊。 所以他也学会了开解，烦闷时读读罗隐，竟然也可以给自己找到些许安慰，“浮世到头须适性，男儿何必尽成功”，“男儿未必尽英雄，但到时来命即通。”遭了太多挫折碰壁的人，疏松下来反而更值得信服。 虽然说罗隐诗少温柔敦厚之风旨，也孤傲放旷，但真的去读了集子反而觉得虽无敦厚却深情有余，自矜自傲亦能将姿态放得很低。我不喜欢《嘲钟陵妓云英》这个标题，更附和集子里的《偶题》，“钟陵醉别十余春，重见云英掌上身。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可能”在此处作“也许”之意，只是偶然的相遇，偶然的感慨，罗隐嘲也是自嘲，像他那样世事看透的人，绝不会对未嫁的女子表示轻慢，不过是大环境下对时代和彼此二人一种失落的同情。他写给友人和恩主的诗都带有深切的关怀和情谊，也偶有打趣，都带有眷恋。一朝亡国，都成了他最后所有关于唐的记忆。 写到这里，不能不补充一则，是我在集子中翻阅偶得。罗隐作于咸通十四年（873年）的《薛阳陶觱篥歌》，写丞相李蔚席上听到薛阳陶吹觱篥有感而作，而薛阳陶其人，在近五十年前曾为李德裕而吹。彼时元稹白居易以及刘禹锡都有相关作品传世。搞中晚唐时我看过相关的诗，乐天的和诗写于宝历元年（825年），当时薛阳陶才十二。一转在李蔚席上已经是六十岁了。于我来说，在罗隐集子里看到也是猝不及防重遇旧人，又看结尾，“勿惜喑呜更一吹，与君共下难逢泪。”分明和《琵琶行》“莫辞更坐弹一曲”“江州司马青衫湿”一般风味。 无奈一声天外绝，百年已死断肠刀。又想起罗隐也写过另一首李卫公相关“还识平泉故侯否，一生踪迹比楼台。”看到这里怅惘极了，我曾熟悉的人的种种在后来的罗隐眼中变成了烧灰的旧事，而他也不可避免地陷入这样的命运。命运是一个漩涡，所有的结尾都相似。万事都被，雨打风吹去。听说和罗隐相关的传说、轶闻遍布极远，从两浙到两广，安徽也多有传闻。科场上不被注意的对象，去了民间故事当主角，编起的歌谣比他的诗更俚俗也更悠远。罗隐生前谏言昭昭，半点不沾隐字，死后的诗名反而下去，诗人藏在了诗之后，任他的诗句如流水一样渗透在了村人野老，黄发垂髫存在的土地上，诗比人抛掷的更远。 后世有人看重罗隐的济世之才，认同着他“君子有其位，则执大柄以定是非；无其位，则著私书而疏善恶，以此警当世而诫将来”的明志。罗隐曾见过白乐天手植仍在的牡丹并为此题诗，也有人目见了据说是罗隐手植的海棠作诗遗憾：“若使当年居显位，海棠今日是甘棠。”可是官做的越高，并不一定能被记住，最恒久而原生的力量，永远来自民间。历史为罗隐找好了位置，不知道算好还是不好。 写至结尾忽然想到罗隐的《黄河》：“三千年后知谁在，何必劳君报太平。”而《吴越备史•罗隐本传》中称“黄河信有澄清日，后世应难继此才。” 三千年后，你的诗还会这样流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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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2-12 18: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