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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李金龙《骏马迎春赋》说开去 ——熊盛元
自《光明日报》登载“百城赋”以来，“赋”这种渐趋衰亡的文体，似乎又呈兴盛之势。举凡在位之诸公，上庠之教授，就读之学子，乡野之冬烘，乃至略识之无者，皆操觚以率尔，摛藻而纷然。惜乎大都不辨文体，将骈文与赋混为一谈，以致诵之声哑，观之目倦。近读《洪都诗词》第七期，以李金龙《骏马迎春赋》弁首，其文约，其情微，神完气足，辞逸声清，盖其不惟“赋迹”分明，且具骚客之“赋心”也。 “赋迹”与“赋心”，乃西汉司马相如语，见《西京杂记》卷二：“合纂组以成文，列锦绣而为质，一经一纬，一宫一商，此赋之迹也。赋家之心，苞括宇宙，总览人物，斯乃得之于内，不可而传。”明代杨慎《艺苑卮言》卷一对此发挥说：“作赋之法，已尽长卿（司马相如）数语，大抵须包蓄千古之材，牢笼宇宙之态。其变幻之极，如沧溟开晦；灿烂之至，如霞锦照灼；然后徐而约之，使指有所在。若汗漫宏富，而神气不流动，如大海乍涸，万宝杂厕，皆是瑕璧，有损连城。然此易耳。惟寒俭率易，十室之邑，借理自文，乃为害也。赋家不患无意，患在无蓄，患在无意运之。” 兹本此意，试对《骏马迎春赋》之“赋迹”与“赋心”略作简析。 “赋迹”者，即赋的形式，须运典用事，辞藻华美，音韵和谐。《骏马迎春赋》共分四段，第一段共34句，押平声“灰”、“佳”韵；第二段凡22句，押“月”、“屑”韵；第三段则26句，押平声“尤”韵；第四段为“乱”，乱，指乐曲的终尾，《楚辞》中屈原之作，每以“乱曰”作为一篇的煞尾。东汉王逸《楚辞章句》谓：“乱，理也，所以发理词指，总撮其要也。……结括一言，以明所趣之意也。”古人“乱词”，多用骚体，此则用七律，押平声“灰”韵，因中有创也。前三段句式多用“四六”，并以“所以”、“嗟乎”穿插其间，以收舒缓语气，加强咏叹之效。句多骈偶，讲究对仗，因须押韵，间有不工，亦无大碍。惟“苟志短比于毛长，宁知遇乎遽生猜”句式稍舛；又“睥睨雄赳”之“赳”，古读“居黝切”，上声，虽可借读为“居虬切”，终是晚起之音耳。 “赋心”者，乃作赋之旨意所在，亦兼指安排全篇结构之用心。西汉末年扬雄《法言•吾子》：“或问：景差、唐勒、宋玉、枚乘之赋益乎？曰：必也淫。淫则奈何？曰：诗人之赋丽以则，辞人之赋丽以淫。如孔氏之门用赋也，则贾谊升堂，相如入室矣，如其不用何？”所谓“丽以则”，即如班固《汉书•艺文志》所说，不能“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风谕之义”，而应该“劝一而讽百”。《 骏马迎春赋》之主旨，窃以为可用三句概括：（一）、“倘穆王如约重到，曷黄竹馀韵犹哀”，此句化用李商隐《瑶池》诗：“瑶池阿母绮窗开，黄竹歌声动地哀。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之意，谓习李当政，正逐步改善民生，民怨当不致像周永康执掌政法时沸腾也。（二）、“驽蹇斥而骅骝进，黄岩沸而钓岛热”，谓习李执政，罢斥庸才，重用俊彦，对疆土收复亦较前任强硬。（三）、“念我中华兮，危险时候；抚此老骥兮，球籍殷忧”，则融国歌与曹孟德“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于一体，忧患中仍含无限希冀，读之令人神观飞越！至于“乱曰”一律，则将上述三句融而汇之，惟造语更为深幽耳。 赏此文毕，觉言犹未尽，拟进一步介绍相关文体知识，一来澄清部分诗友错误之认识，二来求教于大方之家，以得陶渊明“赏奇析疑”之乐。 一、关于“文笔” 《文心雕龙•总术》：“今之常言，有文有笔。以为无韵者笔也，有韵者文也。” 这是关于“文”与“笔”最简约，也最权威的解释。赋必须押韵，所以属“文”而非“笔”。以此为衡，王勃的《滕王阁序》，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虽然都是骈四俪六，通篇对偶，但因为不押韵，就只能被视为“笔”了。当代许多名家，在写赋时，往往只讲究对偶，大量使用“四六”句式，但因为忽略了押韵，因此，根本就不能算作真正意义的“赋”。 二、关于“辞赋” 清代刘熙载《艺概•赋概》：“古者辞与赋通称。《史记•司马相如传》言‘景帝不好辞赋’，《汉书•扬雄传》‘赋莫深于《离骚》，辞莫丽于相如’，则辞亦为赋，赋亦为辞，明矣。” 刘融斋所说当然没错，但严格说来，“辞”指《楚辞》，其特点是句中多带“兮”或“些”字，是以后人称此类风格者为“骚体赋”。最早以赋名篇的是荀况的《赋篇》。汉代以后，二者混淆，屈原的《楚辞》，也被称为“屈原赋”了，郭沫若就著有《屈原赋今译》。 三、关于赋的流变与分类 《文心雕龙•诠赋》：“然赋也者，受命于诗人，拓宇于楚辞也。于是荀况《礼》、《智》，宋玉《风》、《钓》，爰锡名号，与诗画境，六义附庸，蔚成大国。遂客主以首引，极声貌以穷文，斯盖别诗之原始，命赋之厥初也。” 许学夷《诗源辨体》卷二：“祝君泽（尧）云：‘《子虚》、《上林》、《两都》、《二京》、《三都》、首尾是文，中间乃赋。世传既久，变而又变。其中间之赋，以铺张为靡而专于辞者，则流为齐、梁、唐初之俳体；其首尾之文，以议论为使而专于理者，则流为唐末及宋之文体；性情益远，六义澌灭，赋体遂失。’……俳体始于两汉，律体始于齐梁，俳者律之根，律者俳之蔓，陈后山云：‘俳体卑矣，而加以律；律体弱矣，而加以四六。’此唐以来进士赋体之所由始也。” 以上两段引文，对赋的起源与流变叙述得言简意赅。至于赋的分类，则众说纷纭。当代学术界普遍认为，赋按时代先后，可分为骚体赋（以屈原、宋玉为代表）、汉大赋（以司马相如、扬雄为代表）、抒情小赋（以王粲、祢衡为代表）、骈赋（以江淹、徐陵、庾信为代表）、律赋（以李商隐、温庭筠为代表）、文赋（以欧阳修、苏轼为代表）。窃以为，民国时大学者刘师培《论文杂记》之分类最为简洁：“自吾观之，客主赋以下十二家，皆汉代之总集是也，馀则皆为分集。而分集之赋，复分三类：有写怀之赋（即所谓言深思远，以达一己之中情者也），有骋辞之赋（即所谓纵笔所如，以才藻长者也），有阐理之赋（即所谓分析事物，以形容其精微者也）。写怀之赋，屈原以下十二家是也。骋辞之赋，陆贾以下二十一家是也。阐理之赋，荀卿以下二十五家是也。写怀之赋，其源出于《诗经》；骋辞之赋，其源出于纵横家；阐理之赋，其源出于儒、道两家。” 四、骈文与赋 赋就语言形式看，讲究骈四俪六，无疑可划归于骈文。但二者不能等同，“骈文”应该包括“赋”这种文体，但绝不能说，骈文就是赋（可以反过来说：赋是骈文）。 自六朝以迄于有清，写骈文或赋的作者，采用的句式，大都是四六句。现摘录历代警句如下，以供隅反： 1、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江淹《别赋》） 2、去德滋永，思德滋深。惟待青江可望，候归艎于春渚；朱邸方开，效莲心于秋实。（谢朓《拜中军记室辞随王笺》） 3、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庾信《哀江南赋》） 4、检庾信荀娘之启，常有酸辛；咏陶潜通子之诗，每嗟漂泊。（李商隐《上河东公启》） 5、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上，宁许生还？（苏轼《到昌化军谢表》） 6、五十之年已过，已复壮心；八千之路来归，慨如昨梦。（陆游《福建到任谢表》） 7、如太阳之沃霜雪，所过皆消；譬久旱之得云霓，归来恐后。（袁枚《为尹太保贺伊里荡平表》） 8、桃华渌水，秋月春风。都人冶游，曾无旷日。（汪中《汉上琴台之铭》） 9、比青俪白，卿云增绣黼之辉；刻羽流商，天籁遏笙簧之响。（阮元《四六丛话序》） 10、碧涂容而愈烈，丹染毂而无归。托文鸳而即化，指孔雀之南飞。（王闿运《哀江南赋》） 上引各例，均脍炙人口，倘能口诵心惟，沉浸其中，必能养成敏睿语感，下笔为赋，自可文思泉涌。扬雄《答桓潭书》云：“长卿赋不似从人间来，其神化所至耶？大谛能读千赋，则能为之。”可谓经验之谈。 五、推荐书目 1、陆机《文赋》 2、刘勰《文心雕龙•诠赋》 3、白居易《赋赋》 4、刘熙载《艺概•赋概》 5、马积高《赋史》 6、瞿兑之《骈文概要》
附一：白居易《赋赋》 赋者，古诗之流也。始草创于荀宋，渐恢张于贾马。冰生乎水，初变本于典坟；青出于蓝，复增华于风雅。而后谐四声，袪八病，信斯文之美者。我国家恐文道浸衰，颂声陵迟。乃举多士，命有司。酌遗风于三代，明变雅于一时。全取其名，则号之为赋；杂用其体，亦不出乎《诗》。四始尽在，六义无遗。是谓艺文之儆策，述作之元龟。观夫义类错综，词采舒布。文谐宫律，言中章句。华而不艳，美而有度。雅音浏亮，必先体物以成章；逸思飘摇，不独登高而能赋。其工者究笔精穷，旨趣何惭《两京》于班固；其妙者抽秘思骋，妍词岂谢《三都》于左思？掩黄绢之丽藻，吐白凤之奇姿。振金声于寰海，增纸价于京师。则《长杨》、《羽猎》之徒，胡为比也；《景福》、《灵光》之作，未足多之。所谓立意为先，能文为主。炳如绘素，铿若钟鼓。郁郁哉，溢目之黼黻；洋洋乎，盈耳之韶武。信可以凌轹风骚，轶超今古者也。今吾网罗六艺，淘汰九流。微才无忽，片善是求。况赋者《雅》之列，《颂》之俦。可以润色鸿业，可以发挥皇猷。客有自谓握灵蛇之珠者，岂可弃之而不收？
附二：李金龙《骏马迎春赋》 是何行空，独往独来？乃闻汗血，西极龙媒。蹄追风而掣电，耳听角而奔雷。骨瘦敲而铜声，鬣雄奓以崔嵬。运逢伯乐，啸一声而空冀；价标郭隗，掷千金以市骸。问瑶池八骏何在，忆造父万里无埃。倘穆王如约重到，曷黄竹馀韵犹哀？乌骓赤兔，思前汉与后汉； 虞姬貂蝉，惜宝剑与金钗。拳騧的卢，堪定唐而匡蜀；士元叔宝，怅落凤而云台。览天子之六驾，京洛凭吊；吟致远之西风，古道徘徊。孟德一世之雄，壮心伏枥；长吉九歌蹭蹬，落魄鬼才。苟志短比于毛长，宁知遇乎遽生猜。 所谓春风得意，跃蹄戛铁；豹隐龙潜，卧槽怀烈。黄莺歌而紫燕舞，芳草齐而琼葩发；驽蹇斥而骅骝进，黄岩沸而钓岛热。独花雨之缤纷，感芬芳之衰歇；肯温柔之迷耽，忘匈奴之未灭? 渭水磻溪，谁御文王车至? 酂侯淮阴，当时寒霜冷月。隆中草庐，漫凭先主三顾；东山棋枰，从容儿辈破贼。是路遥恒同日久，惄吟啸哀于嘶咽！ 嗟乎！茫茫云海，踽蹻书生；甲午再度，花甲初周。风云在胸膛翻卷，靖康仍血液循流。惟年华之似水，长共东逝；似龙虎之轮肖，谁见谁谋？可怜草料兮，多少肥死；空凭郎君兮，睥睨雄赳。念我中华兮，危险时候；抚此老骥兮，球籍殷忧。豪骏雄骏，效龙文之鞭影；盐坂长坂，展曲轭之蛇矛。渡漠擒虎，士毅烈而裹革；踏浪洙鲨，能定海亦封侯。 乱曰：汗血龙媒西极来，一逢伯乐啸风雷。休惊瘦骨千金值，曾扣铜声百尺台。盐坂荒烟空落照，霜中塞北有遗才。轮台戈壁钓鱼岛，铁血为君荡海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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