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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邊塞詩散論 熊盛元 古代以邊塞為題材的詩詞作品甚多，然眞正達到極高水平，幷形成流派者，則非李唐一代莫屬。其餘各代，雖不乏優秀之作，然就氣勢與格調而言，終遜一籌。即以當代邊塞詩而論，似亦未形成流派，就總體成就看，也還未跨越李唐。个中緣由，正如馬克思《政治經濟學批判·導言》對希腊藝術和史詩所作的分析那樣，乃是因為它們“仍然能够給我們以藝術享受，而且就某方面説還是一種規範和高不可及的範本”。不過，當代邊塞詩亦有膾炙人口之作，茲就平時之所瀏覽，略抒管見如下： 一 唐人邊塞詩，多寫從軍之樂，氣格高昂，讀之令人振奮。如王昌齡的《從軍行》：“靑海長雲暗雪山，孤城遙望玉門關。黃沙百戰穿金甲，不破樓蘭終不還”，高适的《塞下曲》：“戰酣太白高，戰罷旄頭空。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岑參的《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萬里奉王事，一身無所求。也知塞垣苦，敢為妻子謀”……當代邊塞詩則極少此類作品，蓋處和平時代，烽烟久熄之故也。然戰氛雖靖，戍邊之豪情則不可泯滅，邊塞詩中倘缺少邊疆哨兵形象，終覺不够完善，令人興“兵魂銷盡國魂空”之嘆。嘆息之餘，翻檢書報，竟發現兩首此類題材的詞，昆山片玉，彌足珍貴，亟錄之於此：第一首是胡喬木的《江城子》：“少年立志在天邊，別家園，度重關。南北西東，多少好河山。為保金甌顛不破，鞋踏爛，不辭難。 遠徵纔覺道途歡，北風寒，有何干？雪地冰天，為我駐朱顔。背上槍枝登哨所，千丈壁，起炊烟。”格高意遠，體大聲閎，旣有唐人韻味，更具時代氣息，後三句拓前人未有之境，耐人尋味，堪稱佳作。第二首是鄧拓的《滿江紅·慰問國防前綫指戰員》：“天下滔滔，問誰是，英雄兒女？流熱血，保家衛國，能文能武！南海灘頭漁火靜，東山島上紅旗竪。把前方陣地變鋼城，金湯固！ 荒寒區，山高處；密林谷，蛇行路。為和平而戰，虎狼何懼？喀喇昆侖搖不動，喜馬拉雅飛難渡。振軍威，永遠守邊疆，聞雞舞！”此詞是為慰問中印邊界自衛反擊戰歸來的指戰員而作，但筆觸卻伸向四方邊陲，境界開闊，氣勢高昂，顯現出邊防戰士的雄姿，結尾豪宕，與梁任公“何心更作喁喁語，起趁雞聲舞一回”之句，異曲同工。所可憾者，此類篇什，在當代詩詞中，廖若晨星。倘不著眼於此，則邊塞詩風，勢難重振。詩云： 一脈兵魂漸欲空，男兒若个是豪雄。 可知萬古風雲氣，都在邊疆哨卡中。 二 唐人邊塞詩，每以對比手法，寫出苦樂懸殊情景。如“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高适《燕歌行》）、“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葡萄入漢家”（李頎《古從軍行》）、“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曹松《已亥歲》）……此等佳什，具見觀察之細與膽識之高。後代雖文網漸密，然猶有不能已於言者。如李大釗《登樓雜感》：“驚聞塞北馳胡馬，空著南冠泣楚囚。家國十年多隱恨，英雄千載幾荒丘”、黃炎培《阴凍》：“枉欲投鞭平黑水，寧悉搶蔓到黃臺？鄰翁走告軍符急，夜半搜牀裏正來”、張作斌《哈爾濱今昔》：“夷寇蹄驕依倀鬼，蒼生淚苦共江流。名都有地皆獄犴，大地幾人不楚囚”……及至當代，邊塞詩中，此風幾乎絶迹，偶或有之，亦只是欲言又止，纔吐還吞。如“射虎弦驚林暗夜，當關尉醉歲寒時。休云命蹇隳勛績，李蔡封侯耐細思”（于錘珩《故鄉石馬坪李广墓有憶》），塊壘鬱積胸中，卻遙借古人之酒杯以澆之，用心可謂良苦。聶紺弩《割草贈莫言》詩云：“長柄大鐮四面揮，眼前高草立紛披。風雲怒叱天山駭，敕勒狂歌地母悲。整日黃河身上瀉，有時蘆管口中吹。莫言料恐言多敗，草為金人縛嘴皮。”全詩寫北大荒割草勞動，寓莊於諧，以樂襯苦，誠為不可多得的佳篇。末二句尤妙，點出今人噤聲的原因是“莫言料恐言多敗”，不盡之意，俱在言外。然而，噤聲終究不如放言，倘禁忌過多，亦難出精品，謝茂秦云：“賦詩要有英雄氣象，人不敢道，我則道之；人不敢為，我則為之。”允哉斯言，詩云： 詩家天職在求眞，邊塞寧無苦與辛？ 塊壘塡胸須一吐，豈能緘口學金人！ 三 林則徐因查禁鴉片而貶謫伊犂，賦詩告別家人云：“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謫居正是君恩厚，養拙剛於戍卒宜。戲與山妻談故事，試吟斷送老頭皮。”（《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正因為他有“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的精神，所以雖遭貶謫而毫不氣餒，胸中始終充溢著至大至剛的正氣。試觀其《塞外雜吟》詩：“天山萬笏聳瓊瑤，導我西行伴寂寥。我與山靈相對笑，滿頭晴雪共難消。”路志霄先生《出武威城口占》詩云：“纔過山泉又石溝，輕車便道出凉州。炎天猶見祈連雪，白到高峰最上頭。”林詩謂頭上鬢髮與天山積雪同白，構思已覺新穎；而路詩則謂炎天積雪未化，隱含“六月飛霜”之典，見出其此次塞外之行，飽含冤情，落想更為奇妙。心中無限鬱悶，而出語卻如此明快，其胸襟之灑脫可知。報告文學《胡楊淚》中的主人公錢宗仁先生，曾貶謫於塔里木，平反之後，賦《感懷》以明志云：“落泊胡楊人共吁，春風化雨又何如？馬逢伯樂足方舉，車載馮驩眉豈舒。長有癡心圖進取，還畱淚眼謝揚揄。功夫總怕虛名誤，切記成才沒坦途。”胸襟淡泊，無怨無悔。與林則徐“玉宇瓊樓寒舊夢，冰天雪窖著閑身。麻姑若道東溟事，莫使重揚海上塵”（《又和中秋感懷原韻》）同一機杼。在此類題材中，我尤愛周毓峰先生的《出塞行》，全詩采用長慶體的形式，刻畫一位忠心耿耿的知識分子形象，筆力包舉，詞采凄艷，堪稱當代邊塞詩中的傑作。時賢對此多有精湛的分析，我就不再贅言了。此外，袁第鋭、王沂暖、秦中吟、歐陽克嶷、孫鋼等先生，記憶中亦多此類佳構，因手頭缺乏資料，只好暫付闕如。詩云： 謫向邊關志未酬，豈因災禍便添憂。 欲招少穆同橫笛，吹徹龍沙萬里秋。 四 古代邊塞詩中，不管思婦念遠之作，如“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秋風吹不盡，總是玉關情”（李白《子夜吳歌·秋歌》）、“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金昌緒《春怨》）、“誓掃匈奴不顧身，五千貂錦喪胡塵。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陳陶《隴西行》）……詩皆佳妙，然均是代思婦立言，幷非出諸思婦之手。眞正出於思婦之手的名篇，乃是陳玉蘭的《寄夫》：“夫戍邊關妾在吳，西風吹妾妾憂夫。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全詩纏綿悱惻。往復低徊，讀之令人腸斷。當代邊塞詩，雖已盡掃此類凄婉之調，然亦有催人淚下之作。如聶紺弩的《贈周婆》二首：“添煤打水汗干時，人進靑梅酒一卮。今世曹劉君與妾，古之梁孟案齊眉。自由平等遮羞布，民主集中打劫棋。歲暮郊山逢此樂，早當騰手助妻炊。”“探春千里情難表，萬里迎春難表情。本問歸期歸未得，初聞喜訊喜還驚。桃花潭水深千尺，斜日暉光美一生。五十年今超蜜月，願君越老越年輕。”此二詩寫於北大荒勞動改造時，其妻前來探視，因以贈之。詩中眞情洋溢，寓慨遙深，而又別開蹊徑，與古人之作大異其趣，洵為邊塞愛情詩中的奇葩。 邊塞男女，多風雲之氣，在愛情的表達上，與內地迥然有別。如北朝民歌《地驅樂歌辭》：“驅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踏地呼天。”女子懷春，如此大膽，眞令人神往！又如《捉搦歌》：“誰家女子能行步，反著裌褝後裙露。天生男女共一處，願得兩个成翁嫗。”男子擇偶，亦徑情直遂，毫不掩飾，讀之令人直欲浮一大白。當代邊塞詩中，似乎已聽不見這種坦露襟懷的呐喊了。比如星漢的《巴里坤湖聽阿肯彈唱》：“彈唱聲中草色靑，牧人馬背拄頤聽，多情阿肯未終曲，俯看湖中雲已停。”阿肯乃哈薩克歌手的通稱，常一邊彈冬不拉，一邊即興歌唱。此詩雖亦流露對愛情的追求，但比起北朝民歌來，就顯得含蓄多了。又如秦中吟的《蓋頭》：“蓋頭雲壓幾千年，一揭方知世界寬。燦爛陽光心上灑，花香曲雅漫周天。”詩中描寫少數民族女子揭去壓在頭上的黑紗巾，反映了她們獲得翻身之後的喜悅，暗示其在愛情上也獲得自由，筆致含蘊，與北朝民歌的直露完全不同。比較接近北朝民歌風格的有楊金亭的《過草原》：“馬蹄鞭影妹追郎，情惹漠風野性狂。一曲花兒歌未盡，敖包月上待西廂。”此詩率直可愛，前二句尤為傳神，惟覺“待西廂”三字過於文雅了一些。當然，邊塞愛情生活是多姿多彩的，不可能是一種模式，但我總覺得此類詩詞應該熱烈奔放，帶點野性，這樣纔能更具邊塞的風味。詩云： 坐郎雙膝枕郎肩，更欲癡心作馬鞭。 唱罷北朝楊柳曲，一株棗樹立門前。 五 當代邊塞詩中，殊乏氣勢磅礴的歌行之體，然王亞平卻對此別有會心，造詣甚高。如“手鼓緊促對月敲，龜茲歌舞卷狂潮。紅裙飛舞斜趁拍，觀之頓覺性靈搖。性靈搖，將進酒，欲酌月華以北斗。君不見太白呼兒換卻千金裘，信手一揮詩百首。君不見東坡中秋把酒問靑天，落筆即聞風濤吼。……吁嗟乎！詩花月色兩相輝，龜茲故地好風吹。君不見多浪河邊皓月千里秋色老，詩香長伴弦歌飛。君不見中秋雅集騷人皆發少年狂，竟插秋花滿頭歸”（《龜茲秋月歌》），全詩以七言為基調，短則三言，長則十四言，大筆淋灕，壯懷激烈，高岑遺響，如在人間。又如“我本天涯一過客，平生養就賞花癖。多年看慣洛城花，吟遍江南春草色。今來塞上作詩癡，騎驢攜酒過龜茲。多浪河邊我欲醉，一樹梨花一樹詩。……噫吁戲！臨風憑欄極目望，垂天崢嶸雲霞亮。君不見多浪河水千回百折送烟濤，浪打波搖花枝旺。君不見吾今筆涌春潮賦梨花，賦罷滿紙飄香遠山一輪紅日上”（《龜茲梨花歌》），筆陣如山，力能鎮紙；詩情似海、氣欲凌雲。通篇瑰偉絶特，洵稱佳制。黃席群先生亦擅此道，其《蘭州綠化贊歌》一詩，以映襯手法，層層鋪墊，前面四十四句用入聲韻，音調短促，見出綠化之不易；以後轉用平聲麻韻，幷以“一歌兮”、“再歌兮”、“三歌兮”等騷語映帶，抒發其欣喜詠嘆之情。全詩聲情雙美，文質俱佳，誠為傑構。竊以為當代欲重振邊塞詩風，宜先從歌行入手，蓋此體句式參差，韻律自由，適合抒發豪宕之氣，乃是邊塞詩風的最好載體，可惜詩人們大都嫻於律絶而疏於歌行，這不能不説是一種錯位。詩云： 唐人邊塞重歌行，大漠風雲筆底橫。 佇倚天山舒望眼，長河落日毓詩情。 六 試覽當代邊塞詩詞，多有前人從未涉足之領域。如“阿母傍柴扉，清淚紛如霰。遊子衣單月似霜，隱隱靑山遠。萬里竟何成，空把流光戀。十五年來子滿枝，怨也何曾怨”（蔡淑萍《卜算子》），以一女子，辭親西行，安家邊疆，且時間已達十五年之久，其凄苦悲凉可知。作者遙想當日阿母相送情景，猶歷歷如在目前，但回歸未能，空戀何益，只好發出“怨也何曾怨”的哀嘆，較之黃仲則的“慘慘柴門風雪外，此時有子不如無”（《別母》），更覺凄清。難能可貴的是，淑萍女士能從凄苦中自拔出來，寫出如下瑰麗奇幻的詞作：“倩誰潑翠？幸東風，新換年華。潤長夜相思，征途夢幻，窮塞蒹葭。海市蜃樓應在，雲霞裏、汽笛喧嘩。到荒原深處，催開千樹桃花。”（《揚州慢·戈壁車行感懷》）此等境界，自非古人所可夢見。又如“黃油白酪溢濃香，奶酒清凉勸客嘗。最是情長席下曲，平生戒飲也千觴”（楊鳳趾《宴客》），寥寥數筆，蒙族人民好客的形象便躍然紙上。再如陳新秀的《遊沙湖》：“名姝自古説三吳，識得關西大漢無。秋水蘆花飛作雪，沙湖未肯娶西湖。”巧思奇想，脫落凡近，第二句與第四句，尤為新穎，眞匪夷所思。其餘如“駿馬奮嘶千嶺綠，秋歌遠帶一湖藍。相機收盡天然畫，謂我貪心總不慚”（星漢《賽里木湖》）、“古磧荒垣瑪納斯，胡沙塞雁馬空嘶。如今邊柳千重綠，燈火樓臺好賦詩”（王文英《題瑪納斯電廠》）、“獨上邊樓瀚海平，卡車飛越小於蠅。春還莫道無行迹，在處屯田宿麥靑”（彭深有《西行絶句》）、“稻田漠漠飄香遠，林帶森森列翠勻。恰似江南好風景，尋幽端欲駐征輪”（歐陽克嶷《夏日多浪河即景》）、“驕陽烤炙不呻吟，新綠一痕一片心。荒漠為家沙拐棗，生機自在紥根深”（林家英《沙拐棗贊》）、“魚躍鳶飛畫艇馳，蘆花漠漠柳絲絲。裁來千頃洞庭水，好補高岑邊塞詩”（劉征《沙湖》）……這些詩均機杼自出，生面別開，或構思新奇，或氣魄宏偉，或寓情於景，或託物言志，限於篇幅，就不一一分析了。詩云： 茫茫瀚海望無涯，絶塞何期有異葩。 流派未成休悵惘，雄風起處已聞笳。
注釋： ①《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6卷（上） ②梁启超《讀陆放翁集》 ③謝榛《四溟詩話》 ④結尾借用林少穆（則徐）《塞外雜詠》詩中之句。全詩如下：“裨海環成大九州，平生欲策六鰲遊。短衣攜得西凉笛，吹徹龍沙萬里秋。” ⑤北朝樂府民歌《折楊柳辭》：“腹中愁不樂，願作郎馬鞭。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邊。”又《折楊柳枝歌》：“門前一株棗，歲歲不知老。阿婆不嫁女，那得孫兒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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