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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魏南北朝乐府清赏之十五 作者/陈友冰 南朝乐府·吴声歌 子夜歌(之一) 落日出门前,瞻瞩见子度。
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 子夜歌(之二)
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
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 《子夜歌》是吴声歌中的一个曲调,约产生于晋孝武帝太元年间(376—383)。之所以称之为“子夜”,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晋代有位女子名叫子夜,《子夜歌》是她创制的,“晋有女子名子夜,造此声,声过哀苦”(《旧唐书·乐志》);另一种说法是说“子夜”乃曲调名,为半夜时分的鬼歌,“晋孝武太元中,琅琊王轲之家,有鬼歌‘子夜’”(《宋书·乐志》)。殷允为豫章太守时,也听说庾僧虔家有鬼歌“子夜”。两种说法以后一种较为可信。大概因为曲调哀苦缠绵,能使鬼哭,才附会有鬼歌之说。 男歌的中心是竭力表现对对方的倾慕。这次相遇是很偶然的。男方在傍晚时分出门,看见这位女郎从门前的路上经过。“度”即是穿过,如同是南朝乐府中《读曲歌》“败桥语方相,欺侬那得度?”“五更起开门,正见欢子度”。这位男子不是一般地看,而是“瞻瞩”。“瞻”是带着仰慕观望,“瞩”是注目细细地看。那么,男方为何要强调自己是带着仰慕、细细注目呢?因为从门前经过的这位女郎实在太漂亮了。为了表现这种美所引起的男方的震惊,诗中用了三个虚实结合的手法:“冶容多姿鬓,芳香已盈路”。“冶容多姿鬓”是实写女郎的娇媚之姿。女人的妖冶,往往从鬓发的装饰上能看出来。汉乐府《羽林郎》中那位招人喜爱的胡姬,就是“两鬓何窈窕,一世良所无”;《陌上桑》中使人流连忘返的秦罗敷,也是“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所以,诗中着意强调女郎的鬓发多姿,以此来表现她的“冶容”。除此之外,再用“芳香已盈路”来夸张她的惊人之美。这种芳香,绝不是指身上涂抹的膏脂或佩戴的香囊所发出的香味,而是形容她内在的丽质和香艳,这才会“盈路”。 后四句是女方的答对。针对男方对己姿容的称赞,这位女郎更强调内心的纯洁和本质的芬芳:“芳是香所为,冶容不敢当”。这里的“芳”是指男方所称赞的“已盈路”的丽质和香艳,而这里的“香”已并非指一些芬芳的香料如沉水香、檀香之类,而是指本质的芳洁,因为只有内在的高洁,才会有外表的香艳。正像屈原所说的那样:“犹昭质其未亏兮,芳菲菲其弥章”。也正因为如此,她对男方称赞自己“冶容多姿鬓”表示愧不感当,不承认自己是“冶容”,这固然是女郎的谦逊(也是对歌时应有的态度),但也说明女方取人的标准,更注重内在的人品,而不是外在的形象。最后两句“天不夺人愿,故使侬见郎”,是写女方对男方的爱慕,它是针对男方所唱的“落日出门前,瞻瞩见子度”而发:男方认为他俩的相逢是偶然的、无心之遇,女方则认为这是老天的着意安排,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这两句是女方的爱情表白,大胆、直接又富有想象力。这是南朝乐府中女性共有的特征,这与他们是小商贩、婢女和水家姑娘的身份不无关系。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下渚多风浪,莲舟渐觉稀。那能不相待,独自逆潮归。 三江潮水急,五湖风浪涌。由来花性轻,莫畏莲舟重。 这四首诗皆是五言四句形式,其手法也皆采用男女对歌问答的方式,以及花轻莲重的双关隐喻手法,都是对《子夜歌》的借鉴。只不过问者由男方变成了女方,结构也由一问一答变成了互问互答,体制上有所创新。我们从南朝的《子夜歌》到唐人崔颢的《长干行》的发展演变中,也可以看到中国古典诗歌每一个新体的创建,总是以民间文学作为它的源头的。 这种对歌的形式也一直延续到今天。我们从江南汉族的《采茶调》,壮族民歌《刘三姐》和白族民歌《阿诗玛》中都可以看到他的演唱形式。 子夜歌(之七)
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
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 一位姑娘怀着初恋的真诚和坦率,希望和自己心爱的人心心相印、白头到老。但到头来并没有如愿以偿,这究竟是为什么呢?这首《子夜歌》就是她对这段爱情经历的回顾,也是她对爱情真谛的思索和探求。围绕这种思索和探求,诗人运用出色的表现手法,使这首仅有二十个字的民歌表现得十分精妙!首先,它采用倒叙的手法开头,并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结尾,从这次初恋的结局来反思当时的情形。这位姑娘在初恋中是很主动的,这从“始欲识郎时”的“始欲”二字可以看出。同《子夜歌》(之二)一样,这种主动表白的爱情姿态与当时城市商业经济的繁荣、城市下层妇女的生活方式当然有关(从她用的比喻“理丝入残机,何悟不成匹”来看,至少是知道纺纱织布的劳动女性)。另外,这位姑娘在初恋中也很痴情,她盼望着“两心望如一”。“两心望如一”即“望两心如一”,这是女方的主观愿望。有的选本把此解释为两心(男方和女方)都望如一,这不符合诗意:女方如此主动,如此痴情,但结局却如残丝入机,不能成匹,其责任到底在谁是不难判断的。但别具一格的是,诗中的这位姑娘并不像《诗经》“氓”、“谷风”或《汉乐府》“有所思”中女主人公那样去追究男方的责任,去指斥对方的负心。反而是以一个生动恰当的比喻去暗示这场恋爱的结局,并留下一个充满疑问、意味深长的结尾,以此来引导读者和她一道思索,一道去探求本源,在同类诗歌中,这样的表达方式是很精巧也很独特的。我在《南朝乐府》总论中曾指出:其风格总的来说就是慷慨中含蕴着清纯,凄怨中缠绕着婉转,明丽中吐放着清秀。恋情中还分外缠绵和伤感,带有南方水乡女子特有的情感特征和心理素质。这首《子夜歌》就是很好地证明,这也是《南朝乐府》不同关于《北朝乐府》、《汉乐府》,乃至《诗经》的要点之一。 其次是结构上的大幅度跳跃。这首民歌只有四句二十个字。所叙述的则是一个城市下层女性从初恋到失恋的整个恋爱过程,并表达她的此事的反思。要把一个时间跨度如此之长。又有深度思考的事件,用如此短小的篇幅表现出来,就需要在结构上大幅度地跳跃。诗人采取的办法是选取整个恋爱过程开头和结尾两个片段,把情节高度浓缩,同时又略去人物语言动作的叙述和描绘,着重表现她的内心情感和思索:初恋时的热切和倾心,失恋后的疑问和反思。这样可以节省大量笔墨,把主题表现得简洁而生动。这种把情节高度浓缩、结构上大幅度跳跃的处理方式,对后代的诗人创作和诗歌理论都产生很大的影响。如唐代诗人王维那首著名的《送元二使安西》就采用这种手法:选取整个送别过程的开头和结尾两个片段,把情节高度浓缩:开头铺写送别的时间地点“渭城朝雨邑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之后,就一下子跳到饯别宴席的尾声,宴会前、宴会中一概略去,只留下饯席尾声的一句敬酒词:“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诗人把他的深情厚谊、千叮咛万嘱咐都寄托在这最后一句话、最后一个动作之中:这当中有对友人远去他乡的慰藉,也有对友人的良好祝愿,也有自己依依惜别的深情。把送别的场面和依依惜别的深情,高度浓缩在这个最富有情感特征的凝重动作之中,显然是对《子夜歌》这种结构方式的继承和发展。另外这种采用大幅度跳跃来处理内容和篇幅之间的矛盾,也成为后来五言绝句的一条规则:清代诗论家方东树在谈到五言绝句作法诗曾指出:“第三句要响”(《昭昧詹言》)。这个“要响”既包括遣词命意的精彩华美,更是要求起到浓缩诗意、大跨度跳跃的结构上作用。 再次,是双关和谐音手法的运用。大量使用双关和谐音,是南朝乐府独具的显著特色之一,这首《子夜歌》也不例外。诗人以蚕丝的“丝”谐思念的“思”,又以布匹的“匹”与匹配的“匹”双关。这位女郎表面上是在说织布,思考残断的织布机为何不能织成锦缎,暗中却是在诉说自己的思恋,为何不能与情人匹配结合的原因。实际上“残机”二字已给了我们足够的暗示:机残丝必断,维系彼此之间的情感已经残破断裂,当然“不成匹”,无法再结合到一起了。至于男方为何变卦,这正是女主人公深深思索,也是读者在深深思考的问题。由此看来,这种谐音和巧妙的双关,把这位女性要表达的情感,处理的更加委婉含蓄、细腻深长。正如明人胡应麟所称赞的那样:“其用意之工,传情之婉,有唐人竭精殚力,不能追步者”(《诗薮》) 在我国古代民歌中表现男女之间相恋相爱的题材相当普遍,如诗经中的《关雎》、《汉广》,汉乐府中《上邪》、《有所思》,明代山歌集《精选劈破玉》等都是其中上乘之作。但像这首《子夜歌》这样,专写一对情人欢会后的惆怅和对来日的企盼却很少见。况且,把欢会的兴奋与别后的惆怅,来日的希望与眼前的失望,种种复杂的情思交织在短短的四句二十字当中,表现得如此的出色,是不多见的。 这首歌的开头就是就是分别,分别时自然也有欢乐,这欢乐来自与情人的欢会。积年的相思今日了却,情感的愉悦可想而知,所以她把情人干脆称作“欢”。但是,这种欢愉又是偷偷摸摸的和极为短暂的,并未获得合法的身份和公开结合的社会认可。未来如何?女主人公心中无底,甚至连再次幽会也不能确定能否实现和何时实现?因此,这次短暂的欢乐只会带来更加深长的相思,只会留下更加痛苦的回忆。唐代诗人王维为了表现深林的幽暗,特意让一抹余晖透过林隙照射在地面的青苔上,所谓“返影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砦》)因为一味的幽暗,有时反倒使人不觉其幽暗,有了这束透过密林的光线,反倒使它周围的幽暗更加突出。特别这又是“返影”,既微弱又短暂,当这一抹余晖转瞬逝去后,接踵而来的不是更加浓重而漫长的幽暗吗?王维的《鹿砦》与《子夜歌》(之九)所采用的视觉原理,应当说是共同的。在《子夜歌》(之九)中,诗人正是用欢会的欢乐来反衬离别的痛苦,用幽会欢聚的短暂来反衬相思痛苦的漫长。试想,在这短暂的欢会之后,女主人公不就像王维笔下的深林一样,沉浸到无边的寂寞和孤独之中,时光将会变得何等的漫长和难捱啊!所以女主人公问道:“会合在何时”?这声音如此空洞,没有把握!它把这位女郎的忧虑、焦灼以及毫无希望的企盼,全都充分地表露出来!“会合在何时”?也许是在问情郎,也许是在问苍天,也许是在问自己,但谁又能回答出来呢! 那么,欢会后的相思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南朝乐府的类似题材中,曾做过如实的描绘:有的说自己蓬头垢面、无心梳洗:“自从别欢来,奁器了不开。头乱不敢理,粉拂生黄衣”(《子夜歌》之四);有的诉说自己终日叹息,日子一天比一天难以忍受:“自从别欢后叹声不绝响黄檗向春生苦心随日长”;更有甚者,诉说自己因刻骨相思,弄得形锁骨立,奄奄一息:“自从别郎后,卧宿头不举。飞龙落药店。骨出只为汝”(《读曲歌》)应当说,这些描写和抒情都很准确,也很形象。但是,诗歌是宜虚不宜实的。悬想和虚拟,往往比具体的描绘更富有文学的感人的力量。战国时代辞赋家宋玉夸奖其邻女之美,并没有作具体的描述,只是说“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究竟如何,让读者用自己的生活经验来补充想象,“透过幻觉产生一个更真实的假象”(歌德《诗与真》)。这首《子夜歌》也是如此,而且是通过谐音双关这种南朝乐府特有的表达方式来虚拟。在女主人公看来,两人的结合,甚至连下次的欢会,就像是“空局”一样,在明灯之下,悠然无期,明明白白摆在那里。“空局”即是没有棋子的空棋盘,“悠然”和“七”则是巧妙的双关:“悠然”既是指时间漫长、遥遥无期,也暗含“油燃”之意,与上句的“明灯”照应。诗中没有具体地描绘别后苦苦思念的情形,也没有去抒发欢情受阻的苦闷和忧愁,而是别出心裁,用明灯之下的无棋空局来暗示自己的希望落空,自己的期待也将是遥遥无期。这样的表达方式,可以腾出大段的空白,让读者去虚拟填补,显得更为传神,也更显出南朝乐府低回婉转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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