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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致酒行》鉴赏
致酒行 零落栖迟一杯酒,主人奉觞客长寿。 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 吾闻马周昔作新丰客,天荒地老无人识。 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文苑英华》录此诗,题下注有 “至日长安里中作”七字。又据朱自清《李贺年谱》,李贺于元和五年冬举进士入京,准备等待明年正月就礼部考试。由于他名高招谤,文场上一伙竞争者以李贺父讳“晋肃” 为借口,云 “晋” 与 “进士”之 “进” 同音,是犯“家讳”,应按惯例取消其考试资格。尽管这纯属无理附会毁谤,但对年青气傲的李贺不啻晴天霹雳,以此未能赴考,羁留京师旅舍,于悲愤激楚之中,写下了这首劝酒歌,时当元和五年(810) 冬至日。 全诗分为三层,首二句是第一层,写客店主人劝酒的情景,照应题面。诗人先以“零落栖迟” 四字概括自己科场失意、落拓蹭蹬、客居京旅的困境。身处这种困境,自然想要借酒浇愁;承蒙客店主人杯酒相招,殷勤举杯劝酒,并祝愿我这客子健康长寿。“客长寿”,对“零落栖迟”的诗人可谓“对症下药”:年青人来日方长,不必为一次科场失意而忧心伤神,须知忧愁会折寿啊!两句即透露出诗人郁郁寡欢,愁眉紧锁的神态,又刻画出店主善于宽慰,为人解忧的温厚善良品质。 三至八句为第二层,写主人劝勉之词。他讲了两个古人否极泰来的故事,一个是西汉武帝时的主父偃,他先游齐,继游燕赵,再西游入关中,皆不得重用,资用困乏,淹留已久,诸侯宾客皆厌之。乃上书武帝言九事,终得召见,封为郎中,岁中四迁。(见《汉书·主父偃传》)另一个是唐朝马周,西游长安宿于新丰客店,受到势利的店主的冷落,马周遂命酒一斗八升,悠然独酌,主人深异之。至京师,客于中郎将常何家,代常何上书言二十余事,皆切时务。太宗大悦,怪其能,问常何,方知乃其家客马周具草,于是即日召见,令直门下省,寻授监察御史。(见《旧唐书·马周传》)两个故事讲的都是高才潦倒,始困终亨的,与李贺眼前“零落栖迟”的困境极相类似,既前后映衬,又富于启发。但在写法上却前者略而后者详,因为前者时代较远,故只说“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困不归”,见其困顿之久,正写一句;“折断柳”,突出家人攀柳翘首、望眼欲穿之久,是对面着笔。但只写 “否极”,略去“泰来”。而写马周,因为是本朝之事,时代不远,比附李贺处境自然亲切,故须详写。“天荒地老无人识”,以夸张手法将马周潦倒困厄之历时久远,形容到极致,不仅造语新奇,耸人听闻,而且为下文写时来运转蓄势,从而造成“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的大起大落。“空将笺上两行书,直犯龙颜请恩泽。”意谓只凭纸上写几行条陈,直接冒犯皇帝威颜,竟得太宗赏识而获显达。“空将”,状其时来运转之轻而易举;“直犯”,写其大胆进取的果敢精神。与 “天荒地老”的久困构成突转,言外之意在于启发激励李贺不必悲观,正该锐意进取;不一定走常规的科举道路,也可以直接向皇帝进献诗赋或奏章,智能之士终有颖脱而出、一鸣惊人之日。六句写两事,而以前朝事为宾,以本朝事为主,以宾衬主,详略得当。正如毛稚黄评说:“主父、马周作两层叙,本俱引征,更作宾主详略。谁谓长吉不深于长篇之法耶?” (王琦《李长吉歌诗汇解》引) 末尾四句为第三层,是诗人回答店主的话:“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迷魂”,迷失的灵魂,比喻深忧积闷;“招不得”,招不回来。两句意谓: 我深沉的隐忧和郁闷是无法排遣的,但我相信黑夜终将过去,只待雄鸡破晓,天下将会大白光明。上句是反用宋玉为屈原“招魂”之意,表现自己深沉的忧伤,表面是批评自己的执拗,骨子里却显示自己坚持理想,决不改变志节,决不干求他人的性格。下句用雄鸡破晓、红日喷薄欲出的光明景象,借喻诗人幻想朝政清明、皇帝圣明识人的时刻终将到来,表明诗人并不悲观气馁,仍将守节待时的理想信念。所以结尾二句豪迈健朗:“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一个年青人正该振作向上,有攀天拿云大志;如果老是坐着悲伤叹息,一蹶不振,那么有谁来为你可怜惋惜呢!这两句感情深沉复杂,一方面展示了青年诗人不甘沉沦仍有凌云壮志的理想;另一方面,在那强作开朗的理想后边,仍隐藏着令人“幽寒呜呃”的严酷现实。诗人的心态正是处于这交织着理智与感情、理想与现实的矛盾统一之中。唯其如此,结语的底奥也更加隐微而耐人寻味。 此诗的特点首先是立意布局之奇。通篇本来都是诗人科场受阻、蹭蹬失意的感情心志的流露,但却设辞为主客对答的形式,不仅使抒情诗富于生动的叙事情节,而且巧妙地将其笔底心曲或正或侧地委婉写出:“零落栖迟” 尚有“心事”“拿云”,久“困不归”却愿守节不阿,悲愤激楚忽又开朗旷达,“幽寒呜呃” 却坚信雄鸡破晓,……从而展示出错综复杂的多重心态和复杂情绪。且寓今托古,比物征事,纵横驰骤而不离宗,跳跃跌宕而能连贯。凡此皆立意布局之奇。其次是炼字造语之奇,如“零落栖迟”、“天荒地老”、“雄鸡一声”、“幽寒呜呃” 等语,皆匠心独运,自铸伟词,生奇警策,无不新人耳目;有的变为成语,有的成为名句,皆脍炙人口,堪称“笔补造化” 的 “呕心”功力。 苏小小墓 幽兰露,如啼眼。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珮。 油壁车,夕相待。 冷翠烛,劳光彩。 西陵下,风吹雨。 本诗是作者联想苏小小生前其人,和死后之鬼所写的一首既是写鬼又是写人的诗篇。 苏小小是六朝时南齐钱塘(今浙江杭州)的著名歌妓。她容颜秀丽,举止端庄,风度翩翩,且聪颖敏慧,信口吐辞,皆成佳句,一时公卿权贵皆争奔之门下,名重一方。然而她生命短暂,仅活了二十岁,就离开了人世。死后葬于钱塘江畔的西陵(今杭州钱塘江西)之下。关于苏小小的传说颇多。李绅在 《真娘墓》诗序中说:“嘉兴县前有吴妓人苏小小墓,风雨之夕,或闻其上有歌吹之音。”后来竟成为文学故事人物。《乐府诗集》 所收《苏小小歌》,包括李贺、温庭筠、张佑等人对她都有所吟咏。话本 《钱塘佳梦》 和《西湖佳话》 中的 《西泠韵迹》,也收录了苏小小的传说故事。可见其在文人学士中印象之深,影响之大。 李贺所写“鬼诗”,有十余首,仅占全部诗作的二十分之一。但他却以善写“鬼”著称,被人们视为“鬼才”、“鬼仙”。这是因为他写的“鬼”,既有“鬼”的恍惚迷离、飘忽不定,又具有人的真、善、美的特征,形象鲜明,个性突出,富有真情实感。《苏小小墓》 就是他所写“鬼”诗中最著名、最有代表性的一篇。 全诗共十四句,可分三个层次。前四句为第一层次,写苏小小的形象。“幽兰露,如啼眼”两句,写她容貌之美。兰花,本是使人百看不厌的名花,它高雅、娴静、芬芳宜人。而缀着晶莹剔透的露珠的兰花,就更显其娇美可爱了。这晶莹的露珠,象是她的眼睛,闪亮,含情。诗人用写景作比,以画龙点睛之笔,烘托少女娇好动人的姿容。东晋画家顾恺之曾说:“四体妍蚩,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睹中。”“阿睹”,即眼睛。诗人正是通过对眼睛的描绘,使人想见其整体之美。但“兰”前著一“幽”字,“眼”前著一“啼”字,境界和气氛就完全不同了。 “幽”是幽僻,显其荒凉、冷寂,这不仅写出了鬼魂活动的特有环境,为诗题“墓”字创造了阴森可怖的氛围,而且也为下句“啼”字作了铺垫。“啼”是眼泪,她眼泪汪汪,必有一番心酸难言之苦。所以,“幽”、“啼”二字开始就为全诗定下了悲苦哀怨的基调。苏小小作为歌妓,沦落风尘,在隐哭卖笑中度过了自己短暂的一生。虽然她多与追欢逐色的公卿权贵打交道,也不过是被人玩弄耍笑而已,她内心的凄苦是一言难尽的。所以她那满含啼泪的双眼,正是她满腔凄苦辛酸的如实写照。 “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两句写她的心境。苏小小生前身处歌妓酒楼之中,只有哀怨,没有欢乐。但她对爱情生活却有着执着的追求。古乐府 《苏小小歌》 云:“我乘油壁车,郎乘青骢马。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油壁车”,是一种用油彩涂饰壁帷的车子。相传苏小小酷爱西湖湖光山色,命人造油壁车,常常乘车出游。而今物是人非,生死相隔,事事皆休,一切都成了泡影。诗人不言“无人结同心”,而说“无物结同心”,系托辞于“烟花不堪剪”,即在说坟上那萋迷如烟的野草野花,也不堪剪来相赠。这种不可言状的愁苦、哀怨,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她那孤苦无依、颓丧失落的心境。这心境又与前面的“啼”字紧紧连结在一起。 “草如茵,松如盖。风为裳,水为佩。”四句,是第二层次,写苏小小的服用。如果说前四句是以神写形,那么,这四句则是以形写神,青青的绿草,象是她的铺垫;挺拔的青松,象是她的车盖;清风吹拂,恰似她泪衣袂飘荡;潺潺的流水,宛如她的佩环叮咚。因为是写鬼,诗人驰骋想象,就墓地周围的景色着笔,透过芳草、青松、清风、流水,把景与人巧妙地结合在一起,似写景,实写人。既写出了她芳洁、清幽的住所,也突出了她刚强、娴静、温柔的性格和脱俗的追求。 “油壁车,夕相待。冷翠烛,劳光彩。西陵下,风吹雨”六句,是第三个层次,写她生前与情人幽会,而今物是人非的悲哀。她生前乘坐的油壁车,如今还等待着她去赴“西陵松柏下”幽会。然而,只能是“空相待”,再也不能乘坐车子,前去幽会,实现“结同心” 的愿望了。这里又与前面“无物结同心”暗暗照应,且用一个“待”字,突出了她“待”而不能相逢的无端无绪的哀怨之情。“冷翠烛,劳光彩”,紧承“油壁车,夕相待”而来。夜幕降临,墓地上闪烁着绿色的鬼火。诗人想象这鬼火,原是为情人幽会而设。而今有情人已不能相会,这鬼火岂不虚设?尽管虚设,依然用自己的 “光彩”说明着自己的心声,自己的愿望,自己的追求,表现着春蚕到死丝不尽,蜡烛成灰泪难干那种死而不已的执着。这里,“翠烛”前著一“冷”字,“光彩”前著一“劳”字,不仅写出了阴冷萧瑟的境地,而且也写出了她愿望不能实现的无限哀伤。“西陵下,风吹雨”两句,写她生前与情人幽会之处,而今是苦风凄雨,一片凄凉。这又很好地制造了悲苦哀怨的气氛。她昔日对爱情的追求和欢乐,而今的愁怅和空虚,都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这首诗以写景起兴,通过写景以衬托人物,把写景与写人融为一体。景与情会,物与人全,达到了妙合无间的境界。 这是一首不露痕迹,而又抒情气氛很浓的诗作。它以“无物结同心,烟花不堪剪”为诗眼,围绕这一中心内容,驰骋想象,进行描绘、渲染,看来充满飘忽迷离,空幻凄恻,却把人物的外部神情和内心世界刻划得栩栩如生,给人留下了深刻想象的余地。 通过这首诗可以看出,诗人对苏小小这个小人物一生不幸的遭遇,是深表同情的。诗人之所以充满深情,似乎也有诗人自己的身影寓于其中。李贺是一位多才短命,而又有特殊成就的诗人。他为挽救多灾多难的李唐王朝,颇有做一番事业的理想和追求,可他怀才不遇,他在 《开愁歌》 中说:“我当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谢如枯兰。衣如飞鹑马如狗,临歧击剑生铜吼。”在 《致酒竹》 里说:“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唱天下白。”这内心的悲哀凄楚,是不言而喻的。从这个角度看,这首诗又何尝不是一首咏史述怀之作? 蜀国弦 枫香晚花静,锦水南山影, 惊石坠猿哀,竹云愁半岭。 凉月生秋浦,玉沙粼粼光。 谁家红泪客,不忍过瞿塘。 诗题“蜀国弦”,是乐曲名。吴正子笺注本诗说:“乐府补曰《蜀国吟》。《古今乐录》 云:永嘉枝乐有四弦一曲;蜀国,四弦是也。”刘辰翁也说此诗写“弦之悲”(明刻 《合刻刘须溪点校李长吉歌诗》)。以后注家,大多同意此说。李贺诗中多次写到蜀国弦,如“拂袖风吹蜀国弦” (《牡丹种曲》),“蜀国弦中双凤语” (《听颍师琴歌》),均指乐曲,可证本诗所写是蜀国乐曲。诗人用一连串可见的生动形象摹写可听而不可见的弦声,让听觉与视觉相互沟通,把乐曲所表达的复杂多变情境一一展现出来,创造了一个感伤幽艳的奇妙的音乐境界。 首句“枫香”,一名枫树。郭璞注 《尔雅·释木》 云:“枫树似白杨,叶圆而岐,有脂而香,今之枫香是也。”次句“锦水”,即锦江,在今四川省境内,因此水濯锦,锦彩鲜润,故称濯锦江。“南山”,不详何山,当在锦江南岸。两句说: 傍晚,在微风细浪的濯锦江边,枫树散播着浓郁的芳香。野花静静地沐浴在金色的夕晖之中。碧绿的锦江水,倒映着南山青苍静穆的影子。这幅自然风景幽雅秀丽,令人悠然神往。画面上没有声音,但我们仿佛听到一般轻柔清丽、闲静恬美的音乐旋律。诗人在开篇既没有点出演奏者,也没有交待弹拨的是何种乐器,甚至连题中的弦字也未提及,而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用两幅形象鲜明的景物画面来描写音乐的情调和节奏,把读者一下子就引进美妙的音乐境界,感受到赏心悦耳,移情动志的音乐魅力。 三、四句又展现出两幅自然景物画面。“惊石”,危险骇人的山石。“坠猿哀”,用杜甫《泥功山》诗“哀猿透却坠” 句意,写猿猴跳越山谷,坠落时发出哀啼。蜀地多猿,盛弘之《荆州记》 云:“每晴初霜旦,林寒涧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清远;空岫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这两句说: 弦声由舒缓、轻柔、恬美忽而转为惊骇哀愁,好象高山危石,慑人魂魄,又似猿猱跃涧,坠谷哀鸣;听曲者的眼前还展现出绵延起伏的山岭,碧森森的竹林与雾濛濛的烟云在山半腰相绕,好象在互抒愁思。这一联,视觉形象与听觉形象同时显露,诗人还用了带着强烈感情色彩的“惊”、“哀”、“愁” 这几个字眼,渲声弦声,使人心惊胆颤、哀愁感伤的巨大艺术力量,暗示出弦乐曲调已发生了由低到高、由徐到疾、由轻柔婉转到激越紧张的骤变。 五、六两句,诗人所描写的弦声又由刚转柔。我们看到一弯凉月 ,从清冷的秋浦之上冉冉升起,月光射入水中,照见水底白沙,粼粼有光。凉月秋浦、清水白沙,弦声多么明净,凄清、幽冷!乐曲的旋律起伏回荡,倏忽变化,如波翻浪涌,姿态横生! 收尾两句,诗人描绘乐声的手段又有变化,由前三联借自然景色状乐声转为以社会人事表声情。“红泪客” 用了王子年 《拾遗记》 的一个典故:魏时女子薛灵芸和父母分别时依依不舍,泪下沾衣,途中用玉唾壶承泪。到京师,壶中泪凝如血。“瞿塘”,瞿塘峡,长江三峡之一,在四川省。陆游《入蜀记》 卷六状其“两壁对耸,上入霄汉,其平如削成,仰视天,如匹练。”非常险要。这两句说: 弦声忽然又显得如泣如诉,好象传说中与家乡亲人离别的女子,泪落如雨,凝而为血,不愿越过蜀国的门户瞿塘峡。前三联用鲜明可视的物象直接描绘弦声,这一联以带着浓烈哀伤情思的事象诱人去联想弦声,表现的素材是不同的。比较起来,这一联的事象不如前三联的物象那么具体易感,但我们仍然可以想象得出,这支蜀国弦乐曲至此奏出了高潮——那瞿塘峡狂风的呼啸声和涡流的咆哮声,交织着女子呜咽悲哭之声,传达出一股强烈而缠绵的恋乡之情,摇撼着我们的耳鼓,叩击着我们的心弦,全诗就在这感情的高潮中戛然而止。 关于《蜀国弦》 的题旨,也有不同的看法。清人王琦引证 《乐府古题要解》云:“《蜀道难》,备言铜梁、玉垒之险。又有 《蜀国弦》,与此颇同。”(《李长吉歌诗汇解》卷一) 但从全诗来看,李贺并没有着力渲染蜀道之险。此说欠妥。姚文燮说:“贞元十一年,裴延龄谮陆贽于帍,因贬贽为忠州别驾。贺盖即蜀弦之哀,想蜀道之难,为迁客伤也。枫香,美丹心也。南山,喻孤高也。忠良被逐,琴声倍觉凄清,而猿竹补为之愁也。月色沙光,可方皎洁。人各有情,闻之自为心恻,又堪忍过此耶!”(《昌谷集注》)他钩稽史实,以史证诗,以比兴之义逐一诠释诗中意象的政治含蕴,推定此诗“为迁客伤”,未免捕风捉影,穿凿附会。但他指出诗中写 “蜀弦之哀”,又认为“诸本仅注弦,觉少清味”,还是中肯的。诗中交织地描写枫香花静、水影南山之清丽恬美,凉月秋浦、玉沙粼粼之凄清幽冷,以及红泪客不肯过瞿塘之缠绵哀伤,我们可以说诗人是借写蜀弦之悲喜哀乐,抒写对蜀国的怀恋情绪。这样理解比较恰当。 《蜀国弦》描写音乐形象鲜明,变化倏忽,精细入微,在表现手法上颇有独到之处。它不同于白居易的 《琵琶行》 和韩愈的 《听颖师弹琴》主要采取以声摹声,而是侧重以形写声,并充分调动了视、听、触、味等多种感觉。诗中的“香”、“静”、“凉”分别从味觉、触觉着笔;即以视觉来说,就兼写了形、影、光、色、动、静。更妙的是,诗人所创造的各种各样的意象,都是蜀地特有的风光、景物、传说,用它们来描状蜀国弦声,更显得丝丝入扣,从而精确地传达出蜀国弦声独特的韵味。《蜀国弦》 又不同于李贺描写音乐的另外两首名作 《李凭箜篌引》 和 《听颖师弹琴歌》。那两首诗在意象的光怪陆离和意境的诡幻斑烂方面胜于 《蜀国弦》,但它们都在诗中点明了演奏者、演奏的乐器,甚至写出乐器的形质;《蜀国弦》 除标题外,“篇中全不及弦,而字字是弦”(吴企明、尤振中《李贺诗选析》引董懋策语),亦自有其含蓄蕴藉、诱人寻味的特色。 蝴蝶飞 杨花扑帐春云热,龟甲屏风醉眼纈。 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 表面看来,这首诗一句写窗外,一句写窗内,一句写所见,一句写所想,简单直白,似乎无甚可赏。细细品来,又颇觉有可寻觅处。 试看,早春二月,已是暖意融融,仲春季节,百花正待开放,却唯见成阵的杨花如春云般荡漾。开篇吟咏,就给人带来一种中心无主,寂寞无依之感,而飘荡的杨花又偏偏涌起阵阵热浪直袭闺中帐前,惊扰了什么?触动了什么?撩乱起一种怎样的思绪?非常自然地从窗外化入窗内,把诗中主人公的活动场景展现出来。“龟甲屏风”,指用杂色玉石拼镶成龟壳纹路的屏风,这里以点概面,在描绘室内华丽装饰时,暗示了这位女主人公的身份,却又不一语道尽,给人留下了想象的余地。再以“醉眼缬” 喻全人。醉眼,描绘闺中少妇醉眼迷离,娇态可掬。“缬(xie,音斜)”,原是古时织物的一种印染方法,这里指华美的彩带或彩色衣裳,形容闺中少妇衣着的华丽。诗人在这里用“醉眼缬”三字刻画这位衣着华丽的闺中少妇春情缱绻,无计自适,故而浮白以遣穷绪,盛妆以求慰藉,与“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意思相似,只是在表现上更为委婉而隐含。华美的衣着反衬出内心的空虚、惆怅,女为悦已者容,悦已者何在?迷离的醉态可见得感情的寂寞、孤独,闺中独处无伴,谁可与对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这位少妇既无意于社燕归来春已浓,也无意于闲将诗草临窗读?这自然会引起人们的关切和猜想。而其中的消息,是从三、四两句中隐隐透出的。 “东家蝴蝶西家飞,白骑少年今日归?”彩蝶纷飞,出现在诗人们的笔下总是会引起人们对一份人间美好情意的憧憬和追求,双飞的蝴蝶又往往象征了情人间的依依相恋、两心相许,是人间感情的净化和升华。但这一切,对寂寞闺中人来说,引起的却是一种完全相反的心态活动。她已无法如彩蝶般双飞,自由而又无所羁,怎么能不怨恨双飞的蝴蝶偏在她独处空闺时翩翩起舞?进而,是谁使她独守空闺由羡虫蝶双飞而怨彩蝶双飞?恨、爱、哀、怨一齐引向那个使她空虚惆怅、寂寞孤独的白骑少年。“白骑少年今日归?”是爱情的期盼,但是没有,“过尽千帆皆不是”,日日当归而日日不归!殷殷的希望、浓浓的情愫、冷冷的失意,一起袭向这位闺中独处的少妇,而以杨花成阵直扑帐前领起,惊扰了闺中人,触动了芳心,撩乱起一种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思绪,尽在这不用典、不深奥、看似简单直白的二十八字中。 李长吉“天才奇旷,又深于南北朝乐府古调,得其怨郁博艳之趣,故能镂剔异藻,成此变声”(胡震亨《唐音癸签》卷七)。读他的诗,常常使人恍如进入珠宫贝阙之中,置身七宝楼台之内,让人目不暇接;又喜用 “鬼”字、“泣”字、“死”字、“血”字,故又被后人称为 “鬼才”,“鬼仙之词”。但这首《蝴蝶飞》却一反他的奇幻瑰诡而写得温婉清丽。诗人写杨花飞舞、龟屏富丽,并把神情倦怠,心中寂寞,懒出闺门一步的少妇均隐在这一动一静中,笔墨不多,凝静而传神;写蝴蝶飞舞、少年不归,又融情于景,浓而不艳,从中可看出诗人李贺诗风和情感的另一面。 贵主征行乐 奚骑黄铜连锁甲,罗旗香干金画叶。 中军留醉河阳城,娇嘶紫燕踏花行。 春营骑将如红玉,走马捎鞭上空绿。 女垣素月角咿咿,牙帐未开分锦衣。 “贵主”,谓公主。《后汉书·窦融传附窦宪》: “今贵主 (按: 指沁水公主) 尚见枉夺,何况小人哉!”沈佺期《侍宴安乐公主新宅应制》:“皇家贵主好神仙,别业初开云汉边。”皆以公主为贵主。李贺 《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三月》诗云:“军装宫妓扫蛾浅,摇摇锦旗夹城暖。”陈本礼《协律钩元》说这是“咏宫伎军装随贵主修禊曲水,盖唐时贵主每借征行以为翰翔游戏之举”。这首诗即通过对一贵主出行宴饮于河阳城景况的描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当时统治阶级极端腐朽奢靡的生活。 首二句写出行时旌旗甲马之盛。“奚”,《周礼·天官·序官》 : “酒人,……奚三百人。”郑玄注:“古者从坐,男女没入县官为奴,其少才知以为奚。今之侍史官婢。或曰: 奚,宦女。”本指女奴,此指随侍贵主的宫女。又“骑”一作“妓”,则“奚妓”犹如 《河南府试十二月乐词·三月》诗中所说的“宫妓”,指宫中的歌舞女。“黄铜连锁甲”,用黄铜制作的铠甲,其质地色泽都与铁制的不同。连锁甲又名锁子甲,其甲五环相互,形如连锁,一环受镞,诸环拱护,故箭不能射入。宋周必大《二老堂诗话·金锁甲》:“至今谓甲之精细者为锁子甲,言其相御之密也。”“罗旗香干金画叶”,谓旌旗是用质地轻软的丝绸做的,旗杆是用香木做的,旗上彩画是用金粉画的。无一样不精美,无一样不富丽,光彩夺目,声势煊赫,虽无一字言及贵主,然贵主之贵已在不言中矣。 在经过一番渲染之后,次二句隐约将贵主推出,但仅就其行止作大笔勾勒。“中军”,古代行军作战分左、中、右(或上、中、下)三军,主将居中军指挥,后以中军称主将,此即指贵主。“河阳城”,县名,故地在今河南孟县,中唐时为军事重镇。“留醉”二字十分传神,包含着丰富的潜台词。贵主征行至此,不仅留了,而且饮了,而且醉了。“留”,或者是她自己要留,或者是别人挽留,无论属于哪种情况,别人都不能不、也不敢不盛情款待。贵主春风满面,陶醉在旨酒嘉肴、轻歌曼舞、众星捧月之中,最后竟不能自制,喝醉了。这真是一位惯于寻欢作乐、醉生梦死的好角儿!贵主醉了,她的坐骑倒轻闲了。“紫燕”,骏马名,相传为汉文帝所有,后泛指骏马。骏马轻轻地嘶鸣着,踏着花丛走来走去,举止潇洒,意态悠闲,与宴会厅中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热闹气氛形成一种有趣的对比。 五、六句回笔写随侍的女将。“春”字语含双关,一面与前“踏花行”相照应,点明时令,表明贵主是在万紫千红、花香鸟语的春天乘兴出行的;一面又与后面“红玉”相照应,隐示这是一座由年青女子所组成的兵营。“红玉”,喻指美人。《西京杂记》卷一:“赴后体轻腰弱,善行步进退,女弟昭仪不能及也;但昭仪弱骨丰肌,尤工笑语,二人并色如红玉。”既是“骑将”,却又色如红玉,可见仅取貌美者充之,反正只是陪着贵主出来玩儿,并不是真的要拉到前线去打仗。当然,她们与那些弱不禁风的女流相比又多少有些不同,她们会骑着战马奔驰,挥舞着马鞭矫捷如飞,就像要腾上空际一样。“上空绿”极尽想象夸张之能事,活画出这些“如红玉” 的骑将春风得意的精神面貌。一个 “绿” 字,将天空点染出画,与 “红玉”之红彼此映衬,颇富色彩美。 末二句将时间推至次日凌晨,描绘出另一番情景。“女垣”,城墙上面呈凹凸形的小墙,即女墙。“角”,古时军中乐器,长五尺,形如竹筒,本细末大。见《宋书·乐志》。古代军中以吹角表示昏晓。“咿咿”,角鸣声。“牙帐”,主将所居之帐,因建有牙旗 (以象牙为饰的大旗) 于帐前,故名。此即指贵主所居之帐。一轮明月还在女墙上方高悬着,报晓的角声刚刚吹响,天色还处在将明未明的时候。“牙帐未开”,说明贵主尚未起床,她还未从昨日的醉酒中醒过来也未可知。而在这时,有关人员已经在那里开始往下面分发锦衣了。如此迫不及待,既见出颁赐之不时,更见出颁赐之横滥。我们不由得要想起杜甫在 《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中所写的那几句诗来:“彤庭所分帛,本自寒女出。鞭挞其夫家,聚敛贡城阙。”锦衣一丝一缕都浸透着女工的血汗,而它们聚敛到了统治者手中后,却是这样轻而易举、不明不白地被瓜分了。玩乐一番之后尚有犒赏,对犒赏者来说是赏罚不明,对被犒赏者来说是无功受禄。而这一切竟都是在“牙帐未开”之时进行的,可见贵主奢靡,已非一日,已成风气,以至这类事情连左右亲信就可权宜处理了。待“牙帐已开”之时,贵主还会不会在这方面有更为惊人的表演呢?读者是不妨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的。 全诗围绕着一个“乐”字,从不同角度展开铺叙,不着一字议论,而旨意自见。对贵主几乎不直接涉笔,其富贵骄奢全从侧面描写中来烘托、展示,实际上是无一句、无一字不写贵主。色彩是明丽的,这是为了服从于表现贵主华靡绮艳生活的主题的需要。感情是平和的,似乎不是有意要揭露,似乎全无一点激愤之意,有的地方似乎还抱着欣赏的态度——这则是一种假象。将大胆的揭露、无情的批判及愤激的情绪掩藏在冷峻尖峭的平和后面,使揭露、批判、激愤得令人不觉,是这首诗的特色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