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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贺《贵公子夜阑曲》鉴赏 贵公子夜阑曲 袅袅沉水烟,乌啼夜阑景。 曲沼芙蓉波,腰围白玉冷。 清代诗论家陈本礼说这首诗是“咏遭安史乱之贵公子也”(《协律钩元》)即认为诗歌是通过对乌啼夜阑情景的渲染,表现出在安史之乱中贵公子“竄伏荆棘”,号寒心灰的遭遇。而方扶南则认为,此诗“当大有脱文。此但一起,不然,于公子夜阑之旨安在?既为此曲,必形容贵公子买醉征歌、狎邪纵意乃与题标。若止此则一秋声中之欧阳、赤壁下之苏矣,公子有是乎?”(《李长吉诗集批注》)此外,姚文燮、黎简等人也都有各不相同的诠释。 我们知道,李贺诗歌的最大特点,就是善于抓住记忆或印象中的一些片断,并通过丰富的想象与补充,将这些破碎的片断加以连缀缝合,从而构成腾挪多姿、耀人眼目、百家锦衲般的诗歌意境。这首小诗也同样反映了这一突出的艺术特征。 从题目上看,“贵公子夜阑曲”,按照通常的写法,势必要突出形容贵公子“买醉征歌”之状与“狎邪纵意”之态,但诗人却“离去笔墨畦径”(杜牧语),不是写事件的高潮,而是写继高潮之后的余波。在这个余波之中,反映的是寂冷的境界、空虚的心灵以及彷徨落寞的内心状态。 贵公子应是描写的中心,但诗人却通过环境气氛的渲染,来展示他的内心世界。“袅袅沉水烟”,是写室内的气氛。“沉水”,即沉香,因沉香入水能沉,故曰“沉水”。沉香是名贵的香料,用“沉水烟”足已表现这位贵公子的豪奢,然而冠以“袅袅”二字,却带有一层虚无缥缈、过眼云烟的暗示。“乌啼夜阑景”,由乌啼之声而转视户外,方知已是夜尽之时。“乌啼”的意象绝不仅仅是一种声响,它含有令人惊心的悲愁之意,张继 《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即是如此。放眼户外的夜阑之景如何呢?“曲沼芙蓉波”,所见仍是美蓉覆盖下的带有冷艳色调的曲沼波粼。这里的“曲沼”,似应指长安的曲江。裴迪《春日与王右丞过新昌里访吕逸人不遇》中已有“史蓉曲沼春满流”的诗句,曲江本来是天然的池沼,汉武帝造宜春苑,以池水曲折,故名曲江。隋初迁筑长安,改曲江为芙蓉池。唐复名曲江。安史乱后,长安破败萧条,然士大夫岁时游赏曲江仍不废。李贺称“曲沼芙蓉”,大有物是人非,然世人却不知思痛的慨叹。最后一句才转写到这位贵公子“腰围白玉冷”,这是以物代人的手法,通过玉带的冷,表现贵公子内心的冷。全诗也就在这缥缈、寂寞、冷艳的气氛与色调中戛然而止,给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想象空间。笔墨虽止而意犹末尽,这也难怪方扶南怀疑此诗“大有脱文”了。 因而,从诗歌所揭示的主题来看,诗人并不重在揭露贵公子如何“买醉征歌、狎邪纵意”,而重在揭示贵公子在“买醉征歌,狎邪纵意”之后的空虚、冷寂与徬徨的内心世界。如果我们联系李贺所处的时代来看,即继安史乱后的贞元、元和时代来看,历史的阴影与现实的黑暗笼罩着一切,昔日的强盛繁华一去不返,在人们心中所留下的,就只有苦闷、彷徨与悲愁。因此,与其说这首诗揭示了这位贵公子的苦闷、彷徨与悲愁,倒不如说它展示了诗人自己的内心世界,也更不如说是揭示了中唐时代普遍的社会心理状态。这就是这首诗所揭示的主题的意义。 李贺大部分诗歌所给人的最深刻的印象,一是色彩的斑斓,二是密集的意象。这首诗虽也采用了斑斓的色彩,但意象的组合却十分疏朗。每句也就只有一个突出的意象: 沉水之烟、乌之啼鸣、芙蓉之波和腰围之白玉。这些似乎是随意拈来的一组意象,在“夜阑景”的总背景下,在“冷”的总色调下,构成了一幅和谐的图景,一个深邃的意境。 走马引 我有辞乡剑,玉锋堪截云。 襄阳走马客,意气自生春。 朝嫌剑花净,暮嫌剑光冷。 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 《走马引》 系乐府旧题,原本咏写一个杀人者逃避追捕的故事。《古今注》云:“《走马引》,樗里牧恭所作也。为父报怨,杀人而亡,藏于山谷之下。有天马夜降,围其室而鸣。夜觉,闻其声,以为吏追,乃奔而亡。去明旦视之,马迹也,乃惕然大悟曰:‘岂吾所居之处将危乎?’遂荷衣粮而去,入于沂泽,援琴鼓之,为天马之声,号曰 《走马引》。” 因乐府旧题咏写的是杀人报仇的侠士,旧注均将李贺《走马引》 咏写的人物,也看作是曾经杀过人的任侠之士。集注云:“乃豪侠之子,专以报怨杀人为事。”(《李贺诗歌集注》)叶葱奇注亦云:“侠客自恃其强,专做报仇杀人的事。”(《李贺诗集》)我却认为本诗咏写的只是走马市井的浮浪子弟,虽自诩为豪侠,实则毫无作为。 “我有辞乡剑,玉锋堪截云。”这两句是市井少年的自夸之辞,意谓:我拥有离乡行侠用的宝剑,它的锋利世上罕见。夸说武器的锋利,实是吹嘘技艺的高超,自诩利刃天下无双,犹言自负绝艺天下难敌。“辞乡剑”,辞乡远游的护身利剑;“玉锋”,白净的利刃;“堪截云”,简直可以切断流云,典出 《庄子·说剑篇》“上决浮云”,系极言锋刃之利。 “襄阳走马客,意气自生春。”这两句述写市井少年的骄狂之态,意谓:终日在市井走马横行的浮浪子弟,夸说起自己的武功来总是满面得意。“襄阳走马客”,并非实指襄阳少年,而是借襄阳历史名人来喻写所谓的侠客。查襄阳历史上与骑马相关的名人,一是晋代镇南将军山简,他驻守襄阳时,经常醉后策马狂奔,自比中原健儿,时人为之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暮倒载归,酩酊无所知。复能乘骏马,倒著白接(一种帽子)。举手问葛疆(山简部将,并州人):何如并州儿?”另一个是梁武帝萧衍,他做襄阳守将时,积极备兵秣马,准备进击立都扬州的齐东昏侯,有童谣曰:“襄阳白铜蹄 (指马),反缚扬州儿。”两个襄阳名人,一个醉后纵马,骄狂放荡,一个备马盘缰,立意杀人,确与骄狂无忌、渴望杀人的市井豪侠有几分相象,故喻之为 “襄阳走马客”。 “朝嫌剑花净,暮嫌剑光冷。”这两句述写市井少年的躁进,意谓: 他早上叹息宝剑未能沾上鲜血,晚上也叹息宝剑白白地射出幽冷的清光。也就是说,他急切地想杀人立威,嫌日子过得太慢、太无聊。朝、暮,既有自朝至暮的意思,也有朝朝复暮暮之意。两句诗都表达同一个意思,以重复的笔法铺写其百无聊赖。集注云:“当其闲置而无所用,朝暮嫌恨,不得一试其技,使剑锋冷净,深为可惜。”叶注云:“侠客自恃其强,专做报仇杀人的事,一天无事,便早也嫌剑上染不着血,晚也嫌剑上沾不着热气。”都认为这种嫌恨是杀人后又撂闲的烦躁。但仔细体会诗意,似是未曾杀过人者对于挺剑杀人的盲目向往,大言惑众,并非职业杀手未得新雇主时的恼恨。如果已杀过人,未必会如此张扬。李白 《侠客行》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可见报仇杀人者,定会隐身远遁,哪里会喋喋不休地向人夸说自己有“辞乡” 的利剑,渴望锋刃饮血呢? “能持剑向人,不解持照身。”这两句是对自诩豪侠者的揶揄,意谓:你别动不动就想杀别人,怎么就不想想该怎样防护自己呢?“持剑向人”,即将锋刃加诸对手;“不解”,不懂、不能,既可解作不明白先要防护自己的道理,也可解作不具备保护自己的能力;“持照身”,持剑防护自身。这与开头两句遥相呼应,开头是“豪侠”的自我吹嘘,结尾是对“豪侠”的当头棒喝。言外之意是说,自称能仗剑杀人的侠客,未必真有过人的本领,恐怕多半是言过其实的市井少年,连照看自身都未必能做到。诗中含有揶揄之意,旧注一致认同,但对其中所含寓意,在理解上颇有分歧。叶注云:“结两句讽刺这种豪侠只知道拿剑威吓人,却不想到用剑光来照照自己。这是讥讽一般明于责人、昧于责己的人的。”此解求之过深,且与全诗关联不紧,结论似太牵强。集注云:“殊不知持剑而向人,正所以照顾己身,而不使发肤身体之受伤也。若但能持剑向人而杀之,不能持之以照顾自身,误矣!语意深切,特为襄阳走马客痛下一针。”意即责怪豪侠不知惜身。殊不知,如果“专以报怨杀人为事”,实在难以顾惜自身;若要求顾惜自身,则难以 “专做报仇杀人的事”。况且,旧注均认为诗中的“襄阳走马客”,早已实际杀过人,他如果真的 “不能持照身” 的话,怎能全身而还呢?这指责不显得落空了吗?倘使看作对盲目向往杀人的市井子弟的警醒,则顺理成章,且与上一联诗联系紧密,与全篇也极为洽切。 总之,我认为本诗的主旨,是通过对自诩豪侠的市井少年的刻画和揶揄,表示对当世侠士的失望;而在失望之中,实隐含着对于理想侠士的渴念。这后一层意思,透露出凄苦落寞而又激愤不平的身世之感。司马迁由于身受腐刑,心怀抑郁,对于救人危难的侠士暗怀追慕,在 《史记·游侠列传》中对侠士颇多赞许:“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岂非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诗人自负其才而贫寒困顿,思得人救助而无所委命,他怎能不对世间所谓豪侠失望?《走马行》 正是借题发挥之作,犹言当今自诩豪侠者流,不过欺世盗名而已。诗中曲折幽微的意蕴,非潜心涵咏,难以索解。 过华清宫 春月夜啼鸦,宫帘隔御花。 云生朱络暗,石断紫钱斜。 玉碗盛残露,银灯点旧纱。 蜀王无近信,泉上有芹芽。 这是一首讽刺诗。华清宫,唐太宗时建,初名温泉宫,天宝六载(747)改为华清宫。在今陕西省临潼县南骊山上。山有温泉,即华清池,是玄宗李隆基同贵妃杨玉环洗浴处。诗人在春夜里偶过华清宫,看到当年李、杨寻欢作乐之地已是一片荒凉冷落。他想到李隆基晚年荒淫昏愦,宠爱杨妃,重用安禄山,招致祸乱;又想到李隆基在叛乱发生后束手无策,仓皇奔蜀,于是写了这首诗,对这个逃命皇帝予以辛辣的讽刺。 诗人从各个角度,描绘昔日繁华富丽的华清宫而今荒凉破败的景象,暗寓讽刺和感喟之意。首句写华清宫春夜的凄凉可怖气氛。在月色明媚的春夜,当年华清宫车马合背,宫女如云,灯烛辉煌,歌吹沸天。请看中唐诗人韦应物的描写:“玉林瑶雪满寒山,上昇玄阁游绛烟。平明羽卫朝万国,车马合背溢四鄽。蒙恩每浴华池水,扈猎不蹂渭北田。朝廷无事共欢宴,美人丝管从九天。”何等盛况,何等排场!然而,“繁华事散逐轻尘。”而今唯有一轮清冷的春月,照着这荒无人迹的宫苑;从黑黝黝的丛林里,传来阵阵寒鸦的哀鸣。多么凄凉冷落!次句写诗人隔着积满尘土的窗帘,看到宫花仍旧迎春盛开。但无人观赏,显得那样寂寞悲苦。颔联写诗人俯仰所见之景。仰看宫檐,一团团云雾从檐下防鸟雀的红色网络间涌出;俯看御阶,石块在多年风雨剥蚀下已经残破断裂,紫色钱形的苔藓欹斜横生。以上四句,都是诗人眼前所见的实景。颈联境界一变。诗人为使讽刺的意蕴更加尖刻,发挥大胆的想象力,巧妙地创造出亦实亦虚、亦真亦幻的景物意象。“玉碗”是实物。宫殿荒废已久,案上玉碗犹在。碗里即使原先盛满美酒,也早已挥发净尽了。而诗人却设想玉碗里至今仍剩有残酒没有喝完,仿佛还在散发出醉人的芳香。说“残露”而不说“残酒”,含蓄委婉,暗用汉武帝造仙人承露盘以求仙露的典故,隐寓讽意。宫灯也是实物。但灯油或蜡烛决不可能一直燃点不熄。诗人竟想象宫灯还在亮着,昏黄的灯光映照着灯上的旧纱。(“点”,一作点污之意。意思是灯纱上已经染上了斑点。亦可通。但仍是写实,意蕴较浅。)这两笔可谓精妙绝伦!诗人从实象中创构出虚幻的意象,并借助这虚幻荒诞的意象,将李隆基惊闻 “渔阳鼙鼓动地来” 后慌忙出逃的狼狈情状讽刺得淋漓尽致! 尾联的讽刺意味更加强烈。“蜀王” 指李隆基。安禄山叛军猛攻长安,李隆基急急逃到蜀地去避难,诗人因此叫他是“蜀王”,又说他 “无近信”,即逃跑之后便毫无信息,对社稷危亡和百姓的苦难不闻不问,无所作为,连帝位也被儿子李亨夺了。这又是绝妙的嘲讽和大胆的揭露。旧时代的注家对李贺嘲笑本朝皇帝为“蜀王”这一点,或有意曲解,或予以指责。姚文燮说:“蜀王本梁王愔也,贞观十年徙蜀,好游数畋弋猎,帝怒,遂削封。贺当春夜过此,追诮之。”(《昌谷集注》 卷一) 王琦云:“以本朝帝主而称之曰蜀王,终是长吉欠理也。”(《李长吉歌诗汇解》卷一)他们的歪曲和指斥,更说明李贺反封建的叛逆精神的可贵。结句“泉”,指温泉;“芹”,指水芹;这句同上句联系起来看,颇为纡曲,意思是说: 玄宗刚奔蜀之时,华清池上便已经长满了水芹;何况历久经年,玄宗再也不来临幸,泉上水芹又在春天里萌发出嫩绿的新芽了。这个结尾,以景结情,即小见大,既表现出华清宫的凄冷、荒寂,又寄寓了诗人“黍离麦秀”之感慨,有言外之意,故颇为方扶南等注家赞赏。 《过华清宫》 在艺术表现上的显著特色,是意象的组合。全诗八句,仅第七句“蜀王无近信”为托事寓讽,其余七句都是意象的直接呈示。每句以动词联系两个意象合成一个画面镜头。一个个镜头跳跃而出,有远景、中景,也有近景、特写;有实景,也有虚幻之景。它们之间似无联系,也无次序,忽此忽彼,使人眼花缭乱。全篇所写的空间范围是华清宫,其时间范围却包括今与昔,明写今日,暗示往昔。即以写今来说,时间范围也不是特定、确实的。首句点明写“春月夜”,其余各句很难说是写夜景。在这荒山古殿,即使有月亮,诗人也不可能历历分明地见到隔着宫帘的春花、朱络上的云雾、断石上紫色的苔钱、玉碗银灯,还有温泉上初萌的小小芹芽。显然,诗人在描写时根本不考虑特定时间的限制。在李贺的诗歌中,时间和空间经常是错综交织的。也就是说,诗的意象及其组合常常是超越时间和空间的界限而自由地跳跃,不受约束,不拘常法。诗人所遵守的是心理时空而不是物理时空。姚文燮断定此诗“上六句皆写夜景”(《昌谷集注》卷一),未免拘泥。夜晚与白昼景色的反复变换,使诗境更加迷离恍惚。这正是李贺诗独特的风格和艺术魅力。但这首诗意象组合虽突兀奇谲,却仍有着一条内在的思想感情线索在串连着,这就是通过渲染华清宫荒凉冷落的环境氛围,讽刺“蜀王”李隆基,并抒发诗人对唐王朝的昔盛今衰之感。明人李东阳《麓堂诗话》 评李贺诗“通篇读之,有山节藻棁一无梁栋,知非大厦也。”指出李贺诗多绮艳的意象片断而缺乏完整的艺术构思。这一看法是中肯的,却不能一概而论。《过华清宫》 意象是跳跃的,却非“百家锦衲”的拼凑,而是诗人用讽刺寄慨的针线编织成的一件璀灿闪光的“金缕玉衣”。 由于意象的直接呈示及其跳跃式的组合,意象之间不必用虚词连接,也省略了交代、解释、联系的笔墨,使这首诗显得格外凝炼简约,言少而意丰。诗中用词准确、新鲜、奇峭。如“紫钱斜”的“斜”字,真实地写出诗人俯视石阶见到紫色苔藓斜复于断石上的直觉印象,“点”字则大胆地传达了诗人的主观幻觉。中间两联,用暗淡的“朱”、深浓的“紫”同明亮夺目的“玉”色“银”光相互映衬,也体现李贺诗歌色彩冷艳的特色。此外,方扶南指出这首诗“音调清响森秀” ( 《李长吉诗集批注》卷一),也是颇有见地的。 金铜仙人辞汉歌并序 魏明帝青龙元年八月,昭宫官牵车西取汉孝武捧露盘仙人,欲立置前殿。宫官既折盘,仙人临载,乃潜然泪下。唐诸王孙李长吉遂作《金铜仙人辞汉歌》。 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 画栏桂树悬秋香,三十六宫土花碧。 魏官牵车指千里,东关酸风射眸子。 空将汉月出宫门,忆君清泪如铅水。 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携盘独出月荒凉,渭城已远波声小。 汉武帝刘彻曾在长安建章宫前建造神明台,上铸金铜仙人,手托承露盘,承接云中甘露,和玉屑服之,以求长生。景初元年,魏明帝曹睿命宫官从长安拆移铜人,迁往洛阳。因有“帝徙盘,盘拆,声闻数十里,金狄或泣” (《汉晋春秋》)的记载。李贺根据这一历史史实和传闻,创作了这首《金铜仙人辞汉歌》,它是诗人辞去奉礼郎后,离京赴洛时所作。 李贺生活在唐王朝走向衰亡的时代,他与大多中晚唐诗人一样,已经清醒地看到了唐王朝必然覆亡的命运,因而写下了不少借史喻时,感慨兴亡的作品。所不同的是,作为“唐诸王孙”,面对唐王朝的败亡,他在感情上比别人更多几重沉重与不平静。他急切希望自己能建功立业,力挽危局,以光宗业。然而,立功无望,报国无门,处处碰壁,才华无法施展。现实使他惊醒,国衰之痛与身世之悲交织在一起,吞噬着他的心。《金铜仙人辞汉歌》便是这方面的典型之作。它运用拟人的手法,借“金铜仙人”迁离长安的历史故事,抒发了自己离开京都的复杂感情。它融合着历史的兴亡之叹,以情制胜,设想奇绝,充满了浓烈的浪漫主义异彩。这是诗人为自己、为唐王朝谱写的一支动人心弦、催人泪下的哀曲、挽歌。 作者前四句中描绘了汉武帝死后,汉宫的凄凉景象。慨叹人生难久,时过境迁。“茂陵刘郎” 即汉武帝刘彻。“夜闻马嘶”,写的是这样一个故事:据说刘彻死后,他的魂魄还常常带着威武肃整的仪仗在汉宫出现。又说,他派人骑白马给汉代官员送信 (事见 《汉武故事》)。“三十六宫”,汉代长安的宫殿。班固 《西都赋》 中有“离宫别馆三十六所”的说法。这四句诗的意思是: 当年建立显赫业绩,名振天下的汉武帝刘彻,虽然炼丹求仙,梦想长生,且享年古稀(活了七十一岁),但在历史的长河中,也不过是秋风中匆匆一过客,留下的只有茂陵荒冢。汉武帝在世时,宫殿内外,车马喧阗;他死后,听说其魂魄夜中还常常出游,仗马嘶鸣,宛然如在;但天一亮,却连一点痕迹都见不到了。只有画栏、桂树依旧散发着芳香,而三十六宫却已苔藓满目,不见人踪。“夜闻”句,表面是借传说写“夜”与 “晓” 的不同,实际是进行今昔对比——昔日威风无比,如今却无踪无迹。历史的一切统统成为过去,此刻回首,仿佛都是一场空梦!“画栏” 二句,又承“晓无迹”而来,对汉宫悲凉、空寂的环境氛围进行深一步的渲染。从中既可以窥见昔日宫殿之豪华宏丽,又可看到汉亡后的荒凉、空寂。就以“桂树”为例吧: 这远方移来的名花嘉木虽然依然枝繁叶茂,花儿盛开,但“寂寞开无主”;浓郁的香气似乎无处可飘,竟只能“悬”于荒宫,布于废殿!一个“悬”字,非常传神地写出了宫苑的死寂,死寂得连空气都凝滞不肯流动了。如今,这三十六所离宫别馆中,由于人迹罕至,处处可见的,只有青色的苔藓。这里,诗人特意拈出一个“碧”字来写“土花”。“碧”字,是形容词作动词用,写出了 “土花”恣意漫生的情态。同时,“碧”字又保留了本身所含有的形容词属性。通过人们对色彩的视觉感受,便产生了极度凋败凄冷的艺术效果,从而使一切景物涂上一层凄凉冷清的色调,令人不堪目睹。这一切,都是对“秋风客”形象的有力渲染和充分刻画。 后八句,描绘了 “金铜仙人辞汉”时悲痛欲绝的景象,表达了一旦王朝覆亡、万物生悲的题旨,写得异常沉重、悲怆。“魏官牵车”四句,写金铜仙人初离汉宫的凄惋情态。诗人运用拟人的手法,将金铜仙人作为汉王朝由盛而衰的历史“见证人”。它不仅有知觉,而且有情有义,感情异常浓烈。当它被魏官强行牵引着踏上遥远的征途之时,心中的悲哀再也无法抑制,禁不住“潸然泪下”了。“千里”,言道路渺远,增其远离之悲。“空将”,是“只有”的意思。金铜仙人辞别汉宫时,只有天上的月亮相随。“汉月”,就是汉朝的月亮。为什么诗人明明写晋朝的事,却偏偏说是“汉月”呢?这是因为,在汉武帝时,金铜仙人就和这个月亮相伴。现在,虽然朝代变了,人事变了,一切都在变,而只有月亮还是和汉代一样真诚地与金铜仙人为伴,所以称为 “汉月。“汉月”二字,写出了 “金铜仙人”的品格;写出了它对“汉”代的深切留恋。只有 “月亮送行”,又愈发映衬出境遇的凄凉。金铜仙人伤心下泪”,但又不敢直斥“魏官”无礼,于是只好托辞于“东关酸风射眸子”,这就把王朝覆灭后敢怒而不敢言的心理情态写活了。另外,这句还应该注意 “酸”、“射” 二字。风只有 “疾”、“缓”之区别,或及于人,则有“冷”、“暖”之分,但绝无所谓“酸”、“甜”。诗人在这里却以表示味觉的“酸”,转用为表达内心感情“酸楚”的 “酸”,更转而用来形容风。并说这风不是“刮”、“吹”而来,而是如利箭般地“射”来。“酸”“射”合用,使人仿佛觉得,这风不仅射得鼻酸、眼酸,而且射得人心酸痛!下面,诗人由仙人“铜质”,而又联想到它的泪亦应与凡人不同,于是,便以“铅水”来形容铜人的泪水了。“清泪如铅水”,不仅符合铜人的身份,更写出了泪的凄清、凝重。它在月光的照耀下,幽幽闪光,滴滴有声,振动读者的心扉!诗人以高超的技巧,出人意表的联想,成功地塑造了 “金铜仙人”这一有血有肉,身世奇特,感情丰富,充满“人性”味的艺术形象。这“东关酸风射眸子”、“忆君清泪如铅水”二句,也早已因其联想峻奇、下字传神。而成为人们广为传诵的名句了。 再来看“金铜仙人辞汉”途中的情景。金铜仙人辞别汉宫而去,即将成为异地之物。此番别去,路途相送者,唯“兰”而已;所携俱往者,唯盘而已;所随而见者,唯月而已!其情其景,令人悲不堪睹。所以,诗人眼中,月是“荒凉”之月;兰是“衰”枯之兰;盘是“独”携之盘。兰、月、盘皆无情之物,对铜人远别尚依依难舍,悲不自胜,那么冥冥苍天如果有知觉、有感情的话,它面对此情此景,也一定会因为极度悲愁而变得过分衰老的吧!言外之意是说,物犹如此,更何况多愁善感的人呢!司马光曾经赞扬这句“奇绝无双”,这是很有见地的评语。最后,诗人用“渭城已远波声小”,写出了金铜仙人对故土的留恋之情。“渭城”,即咸阳,这里代指长安。“波声”,指流经长安城北的渭河水声。在凄凉的月光之下,宫车越走越远,长安城已模糊不清,除了越来越小的渭水波声尚隐约萦回在耳边周围只是一片寂静。这“波声小”三字不仅映衬出金铜仙人渐渐远去的身影,而且也委婉深沉地表现出金铜仙人“思悠悠,恨悠悠”的离别情怀。不是么?金铜仙人留恋着长安,留恋着三十六宫,留恋着桂树、兰花、汉月。但随着这宫车的前进,长安、宫阙、桂树都不见了,月亮也落下去了,于是只有用耳朵来聆听这熟悉的渭河水声,聆听这渐远渐小的涛声,它是何等地痛楚难言啊!由于末句写得言有尽而意不绝,所以给读者留下了悠长而深沉的想象余地。 《金铜仙人辞汉歌》诗意浓郁,在艺术上很成熟。汉代败亡的悲剧,正是唐王朝的前景;金铜仙人辞汉的离情别恨,正是作者自己仕进无望,被迫离开长安时的心境。诗中的明月、冷风、桂树、衰兰、铜人都与作者本人的感情巧妙地融而为一了。一切有生命、无生命之物,都洋溢着人的感情,人的哀怨愁苦,充满了浓厚的浪漫主义情调。 作为一首抒情意味极浓的叙事诗,它兼顾抒情与叙事,并把二者十分巧妙地结合起来。诵读全诗,我们很难分得清到底哪句是抒情,哪句是叙事。作为叙事,它不仅描绘了金铜仙人居所——汉宫今日的荒凉,而且暗示出它昔日的繁华,以及它的主人汉武帝在世时的声威。写金铜仙人辞汉,东关凄楚的寒风,咸阳道上多情的衰兰,天上荒凉的秋月,地上令人留恋的波声,无不绘声绘色,历历如在眼前;金铜仙人的神情意态,刻画得更是栩栩如生。而一切的情景、人物,都始终围绕着一个“愁”字,整首诗从头至尾沉浸在深切的忧伤之中。感情挚着而深沉,意境辽阔而高远,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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