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溟诗话(上)/明•谢榛

眉月

李靖曰：“正而无奇，则守将也；奇而无正，则斗将也。奇正皆得，国之辅也。”譬诸诗，发言平易而循乎绳墨，法之正也；发言隽伟而不拘乎绳墨，法之奇也；平易而不执泥，隽伟而不险怪，此奇正参伍之法也。白乐天正而不奇，李长吉奇而不正，奇正参伍，李杜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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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兴祖曰：“《三百篇》比赋少而兴多；《离骚》兴少而比赋多。”予尝考之《三百篇》，赋七百二十，兴三百七十，比一百一十。
洪氏之说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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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言》曰：“尧舜之道丘佤，夏商周之道将兮，而以延其光兮。”子云《法言》以准《论语》，学屈原且不及，况孔子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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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筌》曰：“五言绝句主情景，七言绝句主意事。”又曰：

　　“五言绝句撇景入事，七言绝句掉句入情。”前后之法，何相反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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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绎曾曰：“凡律高则用重，律中则用正，律下则用子。”律大要欲调句耳，诗至于化，自然合律，何必庸心为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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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禹锡曰：“建安里中儿，联歌竹枝，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其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伫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澳之艳音也。”唐去汉魏乐府为近，故歌诗尚论律吕。梦得亦审音者，不独工于辞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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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西涯阁老善诗，门下多词客。刘梅轩阁老忌之，闻人学诗，则叱之曰：“就作到李杜，只是酒徒！”李空同谓刘因噎废食，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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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士规能诗，秦桧门客也。来自湘楚谒桧，桧以小嫌不与接见，因小相诵其《过黄陵庙诗》曰：“东风吹草绿离离，路出黄陵古庙西。帝子不知春又去，乱山无主鹧鸪啼。”桧称赏不忆，待之如初。噫！桧亦尚诗也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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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西涯久于相位，陆沧浪以诗讽之曰：“声名高与斗山齐，伴食中书日已西。回首湘江春草绿，鹧鸪啼罢子规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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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玉屑》集唐人句法，悉分其类，有裨于初学。但风骚句法，皆有标题。若“马卷时衔草，人疲数望城”，则曰“公明布卦”；若“匠泥随燕嘴，花蕊上蜂须”，则曰“东方占鹊”。殆与棋谱、牌谱，相类，论诗不宜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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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美五言绝句，皆平韵律体，景多而情少。太白五言绝句，平韵律体兼仄韵古体，景少而情多。二公各尽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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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用晦《金怀古》，颔联简板，对尔颈联，当赠远游者，似有戒慎意。若删其两联，则气象雄浑，不下太白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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律诗无好结句，谓之虎头鼠尾声。即当摆脱常格，夐出不测之语。

　　若天马行空，浑然无迹。张祜《金山寺》之作，则有此失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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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美《居夔州》，上句曰：“春知催柳别，农事闻人说”，“别”“说”同韵。王维《温泉》，上句曰“新丰树里行人度，闻道甘泉能献赋”。“度”“赋”同韵。此非诗家正法。章碣上句皆用翰韵，尤可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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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红”为韵不雅，子美“老农何有罄交欢”，“娟娟花蕊红”之类。“愁”“青”为韵便佳，若子美“更有澄江销客愁”，“石壁断空青”之类。凡用韵审其可否，句法浏亮，可以咏歌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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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孙太初曰：“到处论交山最贤。”以山为贤，盖有所祖。《周礼》曰：“轮人五分其毂之长，去一以为贤。”《礼记》曰：“某贤于某若干纯。”谢灵运曰：“岂以名利之场而贤于清旷之域哉。”唐太宗曰：“李绩守并州，突厥不敢南，贤于长城远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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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美曰：“细寸荷锄立，江猿吟翠屏。”此语宛然入画，情景适会，与造物同其妙，非沉思苦索而得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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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林甫《璚岳应制》曰：“云收二华出，天转五星来。十月农初罢，三驱礼后开。”两联皆用数目字，不可为法。王摩诘《送丘为》曰：“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此联叠用数目字，不可为病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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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孝标下第曰：“连云大厦无栖处，更傍论证家门户飞？”后及第曰：“马头渐入扬州路，为报时人洗眼看。”其量狭大类孟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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渊明咏雪曰：“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结。”此语殆似颜谢。罗大经谓其轻虚洁白，尽在于是。但识其趣，体则未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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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律结句，不宜对偶。若杜子美“江湖多白鸟，天地有青蝇”，似无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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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言律首句用韵，宜突然而起，势不可遏，若子美“落日在帘钩”是也。若许浑“天晚日沉沉”，便无力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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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后渠赠予诗曰：“三月清洹上，翩翩两度来。摛词倾玉海，吊古赋铜台。岐路杨朱泪，江湖李白杯。令公今谢事，回首尚怜才。”杨朱李白，自然的对。戎昱诗曰：“卫青师自老，魏绛赏何功。”较之后渠，精确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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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以佳句为主。精链成章，自无败句。所谓“善人在坐，君子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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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瀛奎律髓》不可读。间有宋诗纯駮于心，发语或唐或宋，不成一家，终不可治。《谰言长语》曰：“若读《瀛奎律髓》，要人自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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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仝曰：“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
孙太初曰：“夜来梦到西湖路，白石滩头鹤是君。”此从玉川变化，亦有风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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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不可太切，太切则流于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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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元衡曰：“残云带雨过春城。”韩致光曰：“断云含雨入孤村。”二句巧思，不及子美“澹云疏雨过高城”句法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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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干：“未明先见海底日，良久远鸡方报晨。”方晦叔“山鸡未鸣海日出”，此简妙胜干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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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诗最忌蹈袭，若语工字简，胜于古人，所谓“化陈腐为新奇”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