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扬之水 于 2021-7-5 07:27 编辑
纳兰词中的禅意，谁能参透？ （一） 佛教尽管是外来宗教，但是由于大量佛经辞藻华丽优美，教理深幽玄妙，具备深厚的哲学和文学特征，因此从佛经进入中国，就被大量士大夫作为文学作品和精神食粮而广受追捧。 初期传入中国的佛教，基本上比较严肃。到了唐代，禅宗开始盛行，以活泼机智为一大特征。高僧和士大夫都以机锋转语为荣，自然，在另一方面，成为一些人的文字游戏。 而对于那些多愁善感的文人，佛经中宣传的“苦”、“空”、“无常”等思想自然深入渗透到自己思想中。 《五灯会元》和《景德传灯录》是中国禅宗的历代名人的对话录。纳兰的词集名为《饮水词》直接就是从《五灯会元》的“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中截取，这个应该算是众所周之了。然而，《五灯会元》原话指的是对禅意的领悟，而纳兰的词本身并不以禅意词为主，因此这种饮水自知的感觉倒有一大半是指自己对生活的感悟和伤情。 反过来说，一个人能够把自己对人生的感悟集命名为《饮水词》，至少说明他骨子里受到了禅宗思想的巨大影响。 （二） 浣溪沙-大觉寺 燕垒空梁画壁寒。诸天花雨散幽关。篆香清梵有无间。 蛱蝶乍从帘影度， 樱桃半是鸟衔残。此时相对一忘言。 在纳兰的《浣溪沙 大觉寺（燕垒空梁画壁寒）》中，首句就是“燕垒空梁画壁寒， 诸天花雨散幽关”，《饮水词笺校》解释“天花”时，列举了《仁王经 序品》和李白的“花雨从天来”。但是如果从佛教典籍中极负盛名、极其重要的经典《维摩诘经》中“天女散花”的典故来说明会深刻得多，因为接下来的“篆香清梵有无间”与《维摩诘经》中的“无所分别，无所执着”的意旨直接契合。 《维摩诘经》中描述维摩诘说法时，一个天女出现，散落天花。经过罗汉身上的花粘在身上，而经过大菩萨身上的花都自然飘落，原因就是罗汉内心有分别和执着，而大菩萨没有这种执着，彻底洒脱。 《维摩诘经》将各种对立概念都予以破除，如“净和秽”，“有和无”，“迷和悟”。最终归于“无言语”、“无分别”。而纳兰此词最后一句就是“此时相对一忘言”，这种忘言，从诗词角度看，当然如《饮水词笺校》中所注解，来自陶渊明的《饮酒》：“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然而，陶渊明的意旨在于归隐，纳兰的意旨在于禅意，因此此句的间接来源其实应该是刘长卿的“溪花与禅意，相对欲忘言。”（《寻南溪常山道人隐居》）尽管此话化自陶渊明，但是已经完全归于禅的思想，因此更加符合纳兰本意。 回到前面的讨论，我们可以发现纳兰的真正思想甚至不是来自刘长卿，而是来自《维摩诘经》，在《维摩诘经》中，维摩诘问文殊菩萨何为不二法门，文殊菩萨回答：“如我意者，于一切法，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是为入不二法门。”也就是说，对于一切概念和事物（“法”）都不执着于语言文字，没有问答言说，才是不二法门。 然后文殊反过来问维摩诘：“我等各自说已。仁者当说，何等是菩萨入不二法门？”此时的维摩诘默然无言。文殊师利叹曰：“善哉善哉。乃至无有文字语言。是真入不二法门。” 由于文殊已经把不二法门下了最绝的、毫无回旋余地的定义：“无言无说，无示无识，离诸问答。”所以能言善辩的维摩诘对付这个问题的最好方式就是不开口，否则就是入了陷阱。而文殊自然对维摩诘这种该沉默时就沉默的机智非常佩服。 纳兰的“有无间”和“一忘言”既和眼前景象融合，更直接与《维摩诘经》的意旨暗相契合，以纳兰的聪慧好学，在这样的闻名京城的寺院中，写出这种融情入景，参透有无的好词，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三） 浣溪沙 败叶填溪水已冰，夕梦犹照短长亭。何年废寺失题名。 倚马客临碑上字，斗鸡人拨佛前灯，净消尘土礼金经。 我们来看“败叶填溪水已冰。 夕阳犹照短长亭。 何年废寺失题名。”就那么几个字就把夕阳下的溪水，败叶，离亭，古寺以极其优美凄清的笔调勾勒出来，这种功力真令我辈叹为观止。而“何年废寺失题名”更是寄寓世事难料，盛衰无常之深沉感慨。 一个曾经不算冷清的寺庙，现在连题名都没有了，而且不知什么时候没有的，而且已经成废寺，当年这里诵经礼佛的僧人都不见了，走散了？还是已经圆寂？在这个世界上，多少曾经的繁华在不经意间烟消云散都不可知，想来如何让人不悲切。 纳兰的词中，多的是类似李煜那种“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的忧伤，而对于多愁善感，爱好钻研佛理的纳兰，寺庙无疑很容易勾起这种思绪。“何年废寺失题名”与苏轼的“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有着一脉相承的深婉哀切。最洒脱的佛教思想在最多情的诗人面前，反倒成为最忧伤的寄托。这就是历代的中国大文人喜欢沉迷佛理的一大原因。佛理可以使他们的忧伤如此不俗，如此深刻，如此富有哲理和神韵。而纳兰对禅的感悟，多是朝着这个方向，否则无法解释他对亡妻的念念不忘，因为佛教作为宗教是禁绝七情六欲的。 “倚马客临碑上字，斗鸡人拨佛前灯。净消尘土礼金经。”摹写的是文人和俗人汇集在古庙，前者临帖，后者斗鸡。而作者只想顶礼佛经，排除心中抑郁。在汪刻本中，“净消尘土礼金经”是“劳劳尘世几时醒”，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纳兰性德词选》用的是就是“劳劳尘世几时醒”。如果是这样的话，纳兰无疑是说，不管俗还是雅，在佛教看来，都是劳碌的红尘中人，所作所为都是一场幻梦，几时能够醒来。从这里可以看出纳兰经常泛起的厌世之心。这种厌世之心在其他类型作品尤其是悼亡作品中也有出现。但是纳兰还是在闪过这种念头后，老老实实做他的雅人（写词）和俗人（侍卫）。 有时候，生活就是这么无奈，读破万卷佛经，也改变不了太多，无奈的纳兰，无奈的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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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5 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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