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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清旷的视角考察孟诗中的舟船意象
明代学者胡应麟在《诗薮》里辨析道:“靖节清而远，康乐清而丽，曲江清而澹，浩然清而旷，常建清而僻，王维清而秀，储光义清而适，韦应物清而润，柳子厚清而峭，徐昌榖清而朗，高子业清而婉。” 胡应麟所评诗人，自魏晋至明代共 11 人，在众人的比较中，拈出“清而旷”来评价孟浩然诗歌，可谓别具慧眼。“清”是胡应麟所评众人诗歌艺术的共同特点;而孟诗之“旷”，亦是在和众人之“清”的精细比较之中区分出的一人之特征。 徐鹏先生在《孟浩然集校注》一书的前言部分，认为孟诗的“清”“应该是指诗歌所表现的清幽闲淡的意境和清新明净的语言特色”。笔者不揣冒昧，认为孟诗的“旷”，当是指诗中所写空间上的旷阔、诗人性情乃至诗歌抒情风格上的旷达等方面。佟培基先生在《孟浩然诗集笺注》的前言部分，对孟诗清旷的特色有所论及:“孟浩然的山水田园之作，洒脱幽远，清淡自然，同时含有释道禅机玄理中的超俗清逸旷达之气”。清旷是孟浩然诗歌的一大艺术特色，从清旷的视角来考察孟诗中的舟船意象，亦有一些独特的发现。 一、兴发子猷船:孟诗山水游览探趣 提到山水诗，一般多是诗人书写有关山水行旅、游玩的风景、感受等。古人出行至山水名胜之地，常以舟船，下面请看一组孟浩然诗歌的例子:日出气象分，始知江路阔。(《早发渔浦潭》)挂席候明发，渺漫平湖中。(《彭蠡湖中望庐山》)人随沙路向江村，予亦乘舟归鹿门。(《夜归鹿门寺》)通过以上诗例我们可以看出，孟浩然的山水游乐，确是伴舟船而行的，且不少时候是晓发暮归，虽然并不意味着都是同一天的晓发暮归。 值得留意的是，孟浩然在诗中多次提到了“兴”:“兴是清境发”(《秋登万山寄张五》)、“晨兴日多怀”(《田园作》)、“聊题一时兴”(《行至汝坟寄卢征君》)、“琴歌野兴闲”(《游凤林寺西岭》)、“涧竹生幽兴”(《岘山送萧员外之荆州》)。孟浩然诗中多次提到的“兴”，代表了一种悠然的兴致、疏朗的意趣，是一种感发兴会式物我相谐的状态。诗人面对山水风光，有一种发乎本性的亲近，“湖山发兴多”(《九日于龙沙作寄刘》)、“兴尽回舟去”(《陪张丞相登荆城楼因寄荆州张史君》)。孟浩然的舟船游玩，也是“清晓因兴来，乘流越江岘”。 这种兴来前往、兴尽而返的潇洒风采，与东晋王子猷有几分神似:王子猷居山阴，夜大雪，眠觉，开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仿偟，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安道。时戴在剡，即便夜乘小船就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王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尤可提及者，乃是孟浩然与王子猷都是泛舟船而行，并且孟诗中还有更为直接地运用此典故者:“兴发子猷船”(《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 孟浩然自言“我家南渡头，惯习野人舟”(《送张祥之房陵》)，可见舟船水行对他来讲，那是常事。身带魏晋风流余韵的孟浩然，将山水之乐与舟船水行紧密地联系到一起:客中谁送酒，棹里自成歌。(《九日于龙沙作寄刘》)轻舟恣来往，探玩无厌足。(《初春汉中漾舟》)相比之前的山水诗，孟浩然在该类诗歌中对舟船意象有所突出，使其更加显豁。舟船意象在孟诗中不仅是叙述山水行踪的道具，其本身亦是山水之乐的补充或是山水之乐的一部分:“客中谁送酒，棹里自成歌。歌竟乘流去，滔滔任夕波”，山水兴浓，不管有没有酒，诗人都可以划船歌唱，乘流赏波;“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诗人虽不与神女赠珠之事，但仍可在美好月光中棹歌而还。孟浩然诗中的舟船意象，不仅是其诗中晓发暮归的行踪标记，亦通过子猷船典故的传承、孟浩然在山水诗上的努力，使其与抒情主人公的关系更加紧密，由此带上些许清新灵动的色彩，成为山水之乐中的有机组成部分。 二、舟楫济川与扁舟江湖:孟浩然的仕隐抉择 孟浩然自叙其家世“唯先自邹鲁，家世重儒风。《诗》《礼》袭遗训，趋庭沾末躬。昼夜恒自强，词翰颇亦工”(《书怀贻京邑同好》)。从其家世及自身修为上讲，孟浩然当是有仕进之意的。 以社会环境来看，此时适值盛世，亦是孟浩然建功留名的有利因素。 孟浩然希人引荐之意，表达得最有名的莫过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岳阳楼》)。孟诗此处用到了“舟楫济川”的典故，《尚书·说命上》:王庸作书以诰曰……乃审厥象，俾以形旁求于天下。说筑傅岩之野，惟肖。爰立作相，王置诸其左右。命之曰:“朝夕纳海，以辅台德。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商代国君武丁任傅说为相并将之比作济川之舟楫，孟浩然此处反用其例，以申求人引荐之意。 岳阳楼、洞庭湖，人文景观与湖水美景，在舟船泛湖的实景中，运用舟楫济水、羡鱼垂钓之语，可谓极为自然顺畅，而此诗前四句“八月湖水平，含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所写之壮阔气象，更为“欲济无舟楫”作了欲抑先扬式绝妙的铺垫。 “气蒸云梦泽，波动岳阳城”确为佳联，而“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才是本诗写作的重心所在。面对洞庭风光，孟浩然用舟楫济川之典达希求引荐之意，使得本诗内容上虽有求人之处，但整体上仍意境浑融、气象开阔，含蓄得体，颇有特色。 孟浩然的入世之思，主要是荣亲留名的需要。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与诸子登岘山》)，他的这一名言警句，已反映了其对沧海桑田、岁月如飞的深切体验与思考。“今宵泉壑里，何处觅藏舟”(《寻陈逸人故居》)，正是对生命短暂、人生难驻的时间惶恐，孟浩然才会面对岘山的羊公碑“读罢泪沾襟”(《与诸子登岘山》)。 从功利的角度而言，孟浩然的确存在入世的念头。但从本性的角度去揣测他，可能就是另外一种情况。孟浩然也会“闲垂太公钓”(《冬至后过吴张二子檀溪别业》)，但他不是像太公那样“愿者上钩”、待时而起干一番事业，紧接着下一句便是“兴发子猷船”，他是追求内心的适意，满足于兴来神会的精神愉悦，如果再联系此二句诗的前四句就更明显了:“草堂时偃曝，兰枻日周旋。外事情都远，中流性所便。” 孟浩然的好静喜隐，受到了地域、乡贤的影响。此外，隐逸文化是中国绵延长远、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他在诗中不可避免会受到一些影响，试看以下两诗例:扁舟泛湖海，长揖谢公卿。(《自洛之越》)虚舟任所适，垂钓非所待。(《岁暮海上作》)扁舟之典出自范蠡，事见《国语》;虚舟之典，出自《庄子》:孟浩然这两例诗，都有淡泊高洁之意。自范蠡扁舟五湖以来，中国诗歌中凡言及扁舟，多半与隐逸有所关联，孟浩然此诗亦是众多此类诗例之一:谢公卿，泛扁舟。在“虚舟任所适，垂钓非所待”里，孟浩然再一次否定了姜太公式钓鱼，而是选择了“虚舟任所适”，强调不受羁绊、任运自然的悠游怡趣。 综上可知，从孟诗中舟船意象的视角来考察，由于舟船文化的层积与不断丰富，孟浩然透露在诗歌中的关于仕隐的复杂考量，有一部分确是以舟船意象的运用而表达了出来。孟浩然在舟楫济川与扁舟江湖上的抉择，不能说绝对地没有一点纠结，但比起王昌龄、李白、杜甫等诗人，他还是算得上清高旷达的，这也构成了其人格魅力的重要因素。 三、清旷:孟诗舟船意象特色论 汉魏以降，山水诗逐渐形成并不断发展，曹操的《步出夏门行·观沧海》被视为第一首山水诗，至谢灵运、谢朓迎来了山水诗创作的一个小高潮。 葛晓音先生在《山水田园诗派研究》中评谢朓的山水诗，“无论是行舟大江，还是郡斋眺望，眼前展现的多为清远平旷的境界。” 试看以下诗例: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诗》)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孟浩然《建德江宿》)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孟浩然《早寒江上有怀》)以两例孟诗对比前一例谢诗，可以觉察到，孟诗所用“树”、“天际”等意象与谢诗相同，且在以远眺的视角来表现江流及四周的清远空旷上，上述三例是相似的。需要补充的是，“乡泪客中尽”本带辛酸，但这一句嵌入前后长达七句的清旷之语中，也就被抹平了深郁的棱角。尤可注意者，葛晓音先生在论述“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两句所在之全诗《早寒江上有怀》时，认为“诗中再现了小谢＇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的意境”，并且相比谢诗“寄托更深，也更加浑融完整，清旷淡远。” 两诗全诗如下:江路西南永，归流东北骛。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旅思倦摇摇，孤游昔已屡。既欢怀禄情，复协沧洲趣。嚣尘自兹隔，赏心于此遇。虽无玄豹姿，终隐南山雾。(谢朓《之宣城郡出新林浦向板桥诗》)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我家襄水上，遥隔楚云端。乡泪客中尽，孤帆天际看。迷津欲有问，平海夕漫漫。(孟浩然《早寒江上有怀》)就意境而言，两诗所写确为相近，但就核心意象来看，二诗相同的关键意象无疑是舟船意象:谢诗写景部分在前四句，而以“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为优，孟诗中与谢诗相重意象中，“楚云”一句与“云中”一句相比，句法、内容上相异较大;孟诗中的孤帆，坐实讲是舟船一部分，汇通讲就是孤舟的代称，总之亦属舟船意象，与谢诗“舟”意象相同，且两句在内容上极为相似:“天际”相同，“归舟”、“孤帆”相类，“识”与“看”相类;不算夸张地讲，两诗联系到一起最核心的诗句即为“天际识归舟”、“孤帆天际看”，加上所写为江流水行风景，二诗相联的核心意象自当首推舟船。由此层面考虑，联系孟诗不少舟船意象的诗例，参考葛晓音先生对谢、孟诗的观点，认为孟诗中一些舟船意象带有清旷的特点，是大体成立的。 在另外一些诗中，我们惊讶地发现孟浩然常常写到“歌”:鲛人潜不见，渔父自歌逸。(《登江中孤屿话白云先生》)长歌负轻策，平野望烟归。(《樵采作》)野童扶醉舞，山鸟笑酣歌。(《夏日浮舟过张逸人别业》)壶酒朋情洽，琴歌野兴闲。(《游凤林寺西岭》)歌逢彭泽令，归赏故园间。(《秋登张明府海亭》)孟诗中的这些歌，有不少都写得清旷冲淡，而“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山潭》)及该诗全诗:垂钓坐磐石，水清心益闲。鱼行潭树下，猿挂岛萝间。游女昔解佩，传闻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还。 还被闻一多例证为孟诗淡到极致的代表。我们从中亦能读出一点清旷的味道来。其它类似的涉及舟船意象的，如:彭泽先生柳，山阴道士鹅。我来从所好，停策汉阴多。重以窥鱼乐，因之鼓枻歌。崔徐迹未朽，千载揖清波。(《寻梅道士张逸人》)晚憩支公房，故人逢右军。轩空避炎暑，翰墨动斯文。竹闭窗里日，雨随阶下云。周旋清阴遍，吟卧夕阳曛。江净棹歌歇，溪深樵语闻。归途未忍去，携手恋清芬。(《同王九题就师山房》)不论划船之歌起，还是划船之歌歇，都是一片清旷淡远。孟诗中的舟船意象也有一些涉及离别的，我们比较一组孟浩然与杜甫相类的诗歌:十五彩衣年，承欢慈母前。孝廉因岁贡，怀橘向秦川。四座推文举，中郎许仲宣。泛舟江上别，谁不仰神仙。(孟浩然《送张参明经举兼向泾川觐省》)清旦江天迥，凉风西北吹。白云向吴会，征帆亦相随。想到耶溪日，应探禹穴奇。仙书倘相示，予在北山陲。(孟浩然《送谢录事之越》)水国无边际，舟行共使风。羡君从此去，朝夕见乡中。予亦离家久，南行恨不同。音书若有问，江上会相逢。(孟浩然《洛下送奚三还扬州》)二月频送客，东津江欲平。烟花山际重，舟楫浪前轻。泪逐劝杯下，愁连吹笛生。离筵不隔日，那得易为情。(杜甫《泛江送客》)大家东征逐子回，风生洲渚锦帆开。青青竹笋迎船出，日日江鱼入馔来。离别不堪无限意，艰危深仗济时才。黔阳信使应稀少，莫怪频频劝酒杯。(杜甫《送王十五判官扶侍还黔中》)逍遥公后世多贤，送尔维舟惜此筵。念我能书数字至，将诗不必万人传。时危兵革黄尘里，日短江湖白发前。古往今来皆涕泪，断肠分手各风烟。(杜甫《公安送韦二少府匡赞》)从杜诗“泪逐劝杯下”、“莫怪频频劝酒杯”、“送尔维舟惜此筵”中可以感受到浓浓的惜别情绪;而从孟诗“仙书倘相示”、“音书若有问”等诗句中看到的更多是对别后交往的期待，而“泛舟江上别，谁不仰神仙”则是用了李膺、郭泰仙舟济河的典故，更是写出了别离时的潇洒旷达的气度。 再从逐首诗的整体角度而言，孟诗全是从私人角度书写，显得清朗旷达一些;杜诗则常会穿插一些对时事的描述，与离愁融在一起的还有对国事的忧心，从而使诗歌透出一股沉郁之气。 孟诗涉及离别的篇什，也有显示出离情愁绪之类的，但正如上面提到的“乡泪客中尽”一样，它有些类似于汉大赋“曲终奏雅”式的前后不一，还是显得比例太小以致于不够明显与强烈:旧国余归楚，新年子北征。挂帆愁海路，分手恋朋情。日夕故园意，汀洲春草生。何时一杯酒，重与李膺倾。(《永嘉别张子容》)虽以“愁”、“恋”出之，但后四句又有转向，最后又是对日后重逢的期盼。 从以上诗歌来看，孟诗舟船意象与离别相关的，虽有少数“挂帆愁海路”式离情愁绪的诗句，但这些也只是蜻蜓点水式的点到为止，一般不作浓墨渲染。孟诗舟船意象在表达离别这一内容上，整体上仍是清旷萧散的风格。 结 语 虽说孟诗总数不多，但由于其相比王维、李白、高适、杜甫、岑参等人出生年份较早，到孟浩然去世的开元二十八年(740)为止，其诗中出现百次以上的舟船类词语，是先唐至其去世期间为数最多的。孟浩然是盛唐山水田园诗人的主要代表之一，其诗“代表南方山 水 田 园 诗 的 最 高 成就”。孟浩然以舟船为载体徜徉在南方山水之间，从而使其诗歌中出现了大量的舟船意象。综观孟诗舟船意象所在的表达情境，其在仕隐抉择、山水游览、送别等诸方面都呈现出清旷的特点。 孟诗对于水行的书写以及对于舟船意象的运用，也对李白、杜甫等后来者的相关诗歌创作积累了经验、产生了影响，值得引起我们对此加以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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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8-26 13: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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