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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吴文英《梦窗词》新解(七)
解蹀躞 醉云又兼醒雨,楚梦时来往。倦蜂刚着梨花、惹游荡。还作一段相思,冷波叶舞愁红,送人双桨。 暗凝想。情共天涯秋黯,朱桥锁深巷。会稀投得轻分、顿惆怅。此去幽曲谁来,可怜残照西风,半妆楼上。 关于“半妆楼上”刘永济先生《微睇室说词》曰:“‘半妆’,残妆也。” 按:“半妆”,本义即半面妆。《南史·后妃传》下载,梁元帝徐妃“以帝眇一目,每知帝将至,必为半面妆以俟,帝见则大怒而出”。五代王定保《唐摭言》卷十载:“乾符中,蒋凝应宏辞,为赋止及四韵,遂曳白而去……既而比之诸公,凝有得色。试官叹息久之。顷刻之间,播于人口。或称之曰:‘臼头花钿满面,不若徐妃半妆。’”又,辛弃疾《永遇乐·赋梅雪》:“晓来楼上,对花临镜,学作半妆宫额。” 唐宋词中,亦或活用之,谓不甚经意之草草化妆。如唐薛昭蕴《离别难》:“宝马晓鞴雕鞍,罗帏乍别情难……半妆珠翠落,露华寒。”宋李彭老《四字令》:“兰汤晚凉。鸾钗半妆。”周密《四字令·拟花间》:“筝尘半妆。绡痕半方。”皆是其例。 刘永济先生以“半妆”为“残妆”,缺乏文献依据,似不可从。 蝶恋花·题华山道女扇 北斗秋横云髻影。莺羽衣轻,腰减青丝剩。一曲游仙闻玉磬。月华深院人初定。
十二阑干和笑凭。风露生寒,人在莲花顶。睡重不知残酒醒。红帘几度啼鸦暝。关于“月华深院人初定”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二曰:“‘定’,乃入定之定。此言其修道时。”按:“一曲游仙闻玉磬,月华深院人初定”二句,盖言当“月华深院人初定”之时,闻此道女以玉磬奏一曲《游仙》也。“定”当训“静”,非指修道打坐者之所谓“入定”。《后汉书》卷一五《来歙传》载:“歙自书表曰:‘臣夜人定后,为何人所贼伤,中臣要害。’”汉《焦仲卿妻》诗曰:“庵庵黄昏后,寂寂人定初。”白居易《人定》诗曰:“人定月胧明,香消枕簟清。”宋黄裳《蝶恋花》词曰:“独倚危栏,扰扰人初定。”吴文英词别首《江神子·赋碧沼小庵》亦曰:“清磬数声人定了,池上月,照虚舟。”以上凡言“人定”,皆夜深人静之意也。
关于下片 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二曰:“华山在金、元人手,南宋妇女所不能到。此言‘笑凭’、‘在莲花顶’,乃虚拟之词,托之梦境。上言入定,下言‘酒醒’,则其中所言皆梦境可知。当活看,勿泥。”
按:此“华山”实非西岳华山。宋范成大《吴郡志》卷一五载:“华山,在吴县西六十三里。”“父老云:山顶北有池,上生千叶莲华,服之羽化,因曰华山。”“吴县”,南宋时属平江府(即今苏州)。吴文英寓苏甚久,与吴县华山道女往还并为之赋词题扇,乃自然而然之事。故此词当系纪实,非“托之梦境”。浣溪沙波面铜花冷不收。玉人垂钓理纤钩。月明池阁夜来秋。江燕话归成晓别,水花红减似春休。西风梧井叶先愁。关于此词所写之节令杨铁夫先生《吴梦窗词笺释》卷二曰:“此为重到西园忆姬作。”又说“江燕”二句曰:“上句转到姬去,下句说去后情况。虽在春中,仍如春尽,伊人不在园,花减色矣。”又说末句曰:“‘愁’字结穴。此未秋而言秋,故曰‘先’。”按:此词所写之节令非“春”,乃“秋”。上片末句曰“月明池阁夜来秋”,已明言是“秋”。下片首句曰“江燕话归成晓别”,燕为候鸟,春来秋去,燕“别”人而“归”,非“秋”而何?此乃常识,无庸讨论。次句曰“水花红减似春休”,“水花”,诗词中多用指莲、荷花。南朝梁何逊《寄江州褚咨议》诗曰:“早秋正凄怆,馀晖晚销铄。林叶下仍飞。水花披未落。”杜甫《夏日李公见访》诗曰:“水花晚色静,庶足充淹留。”白居易《题西亭》诗曰:“烟蔓袅青薜,水花披白蕖。”(蕖,芙蕖,即荷花之别名。)朱熹《圭父为彦集置酒白莲沼上彦集有诗因次其韵呈坐上诸友》诗曰:“共怜的皪水花净,并倚离披风盖凉。”宋严蕊《鹊桥仙》词曰:“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谢。”魏了翁《江城子·次韵李参政壁见贻生日》词曰:“水花湖荡翠连天。”金蔡松年《鹧鸪天》词曰:“秀樾横塘十里香。水花晚色静年芳。胭脂雪瘦熏沈水,翡翠盘高走夜光。”皆是其例。莲、荷花,入秋而凋谢,故曰“红减”。其情状无异于春花飞而春光尽,故曰“似春休”。言“似”,则似是而非,不得忽略此“似”字而专取其“春”字,以为时“在春中”。末句“西风梧井叶先愁”,“西风”即秋风,此亦常识,不必赘言。至于此词所写是否为“西园”,是否与吴文英之姬妾有关,词中无一字可以证明。故杨铁夫先生之说,难以成立,可置之不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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