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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巫山云雨 于 2017-11-21 14:37 编辑
朋友让我讲诗，这其实很为难我。虽然以前也评阅过不少习作，也海阔天空聊过不少关于诗的话题，但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真正接触格律诗，也是去年四月份才开始的事，这就是我一直不敢以老师自居的原因。好在今天只是个交流会，我只是来阐述自己的观点，无关对错，那么就斗胆来交流一下。
我自己本身没有形成系统的理论，也不大有恒心去读那些个大部头的论述专著，什么叶嘉莹讲初盛晚唐诗，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周汝昌的千秋一寸心，莫砺锋评杜评白，周振甫的诗词例话，随园诗话，沧浪诗话，六一诗话等等，我一概没通读过或读过但又忘了。所以我思来想去，不如图个方便，讲讲我自己的一首诗是怎么写出来的，也许更真实有交流价值。
先看看我这首《感冒》，是我昨天写的一首仄起入韵式七律，押平水韵九青：
头亦沉沉面亦青，乾坤颠倒似幽冥。
手中笔画横塘路，足底痕涂北斗星。
未得扶风追大雁，岂耽抱病卧闲庭。
伤寒不过鸱张耳，到底浮生绪未宁。
选这首，并不是这首好，而是这首是最近写的一首，当时心理历程还比较清晰，所以我后面讲的，不是马后炮，也不是编故事，是真实呈现。
我是一直主张写诗求真的，这个真，是相对于假来说，无假则无真。所谓写诗之真，即所记之事为真事，所描之景为真景，所发之情为真情，所判之理为真理。但是怎样才算真事真景真情真理呢？我认为不过是：所经所闻所见所感，纵或夸张巧饰，也是真诚自然流露，不造作，不刻意，统归四字：不假于心。
所以“飞流直下三千尺”，这个尺寸不真，但是很真实地反映了作者当时看到瀑布的第一真实感观情绪：震撼。如果李白老老实实写飞流直下五百尺（庐山瀑布最高处155米），虽然尺寸接近真实了，但读者读来则难以感同身受这份震撼了。这就是诗的真了。真，是要传递给读者的。
上面说了，有假才有真，这是个相互关系。那么什么是假呢？既然真诗是“不假于心”，那么假诗就是“莫不假于心”了，按此定义，我以为最假莫过于老干体了。著名诗词评论家大有同人先生给老干体下过定义：法，口号与标语齐飞；意，颂圣共歌德一色。二者缺一，则不能称之为老干体。让我们来看一看实例：
十大春雷响碧霄，震惊中外看春潮。
发言热烈如泉涌，策马腾飞逐浪高。
建树五年累硕果，浓香万里绽新苗。
小康社会期全面，再创辉煌赶比超！
各位看看，这假不假？要我说，很假，即使国家真的取得了大的成果，在诗中也一点都没体现出来，全部都是口号，这就违背了我上面说的真是要传递给读者的才叫真。不信我们再来看看两个正面例子：
林则徐《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
力微任重久神疲，再竭衰庸定不支。
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
戏与山妻谈故事，试吟断送老头皮。
此诗如果去头去尾，但看二联，也是口号，老干体一流，但是有了头和尾，真就出来了，反成了警世名言。即使我们不知道林则徐写这首的背景，也能从诗中看出，大概是因为被流放（谪居正是君恩厚，养拙刚于戍卒宜），但是心里还是放不下禁烟大业，谦虚地表示自己能力微小而久负重任，感觉有点不能支持，但是我岂能因为自己的安危祸福，而放弃国家之存亡大事呢？
再看一首，《过零丁洋》文天祥：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这首诗的尾联，单看也是口号，老干体。但是前面将国家之难个人之悲反复渲染，谁敢说这最后一联口号句不是出自真心诚意，不是真的诗？不仅是真的诗，还是流传千古的名句。
然而今天主要不是论真，而是交流这首律是怎么写的，之所以讲了段题外话，是因为我这几天感冒了，这首诗是在这个前题下写的。因为我感冒了，所以有写感冒诗的资本，这也是诗的真。当然这是开玩笑。
这是因事作诗，我首先写的是第一联。刚学诗时我一般都先写转合，再写起承。因为转合是诗的命意所在，有了好命意，则铺垫易凑。后来写多了也就随意了，但大体来说，我个人习惯是这样：如见美景或因事起作诗之意，则先有起承，如有情绪需发泄，则多中二联，如有感慨（模糊的情绪具体化了）欲发，则多转合。如果是写绝句，则几乎多是先写转合，因绝句之妙尽在转合之命意了。
因事作诗，我一般都老实第一联交待事情。所以第一句我首先想到的是“头也昏昏脸也青”（注意看这与成诗是不同的，稍后会剖析更改过程），交待症状。关于这个青字，第一时间其实有两个选择：脸也青，或脸也白。老实说我分不清自己脸是青还是白，反正就是脸变了色，不正常。后来百度发现感冒脸发青发白都有，于是用了青，因为我不准备写仄韵诗。
第一句写了头昏脸青，是身体发肤的症状，那么第二句同在一联，也是要交待事，这时想到了因为头昏昏，导致看东西晃晃悠悠，于是把它夸张了一下，就写了：乾坤颠倒愈飘零（也不同成句）。这里一开始用飘零，但是飘零并非我因感冒的直观感受，与前面其实不搭，但问题不大，如果后面无碍，可当通感，不过实际上后面有碍了，稍后述。这里着重讲一个“愈“字，虽这个字最后因飘零被同弃，但因这字而改了上句三个字。愈这里是越加的意思，可用越和更代替。为什么用“愈”而不用“越”或“更”呢？因为当时写到这里我忽然意识到，这首律用字宜古雅不宜通俗。因为这首诗的诗题就俗，感冒嘛，可不就是个俗事，写俗事还用俗字，那不是俗上加俗？而写雅事，则不妨用口语俗话。比方说我在一首写江边夕照图的绝句中就这么写：晚霞抹上胭脂色，瘦了山峦醉了江。这里瘦了山峦醉了江，怎么看都像词语而不像诗语，因为太口语化了。但江边夕照乃雅景，所以我认为用俗语无妨。这是我个人的一个观点，姑且称之为：形与质的阴阳调合吧。因为这个，所以第一句这时也改成了：头亦昏昏面亦青，成句了。
那么现在首联是这样的：
头亦昏昏面亦青，乾坤颠倒愈飘零。
该写第二联了。第二联是承联，承接首联之意，加以铺述或升华。也就是说，这联还应该写我的病况，但要从不同角度来写，而且在意上要不露痕迹地有所倾斜，向哪倾斜，当然是向命意倾斜。命意是什么呢，这时还未定，转合没写嘛，只是有个大概方向，就是通过写感冒来表达因身体不适而引发的忧愁。这个基调在“飘零”二字出现时就基本有了。当然写诗最好是先定命意再写，哪怕命意先不成句。现在确定了二联的方向，接下来看如何写意。
律诗各联写意在遵循起承转合的基础上有勾连法和发散法。所谓勾连法就是每一句都与上句有字句勾连，一句扣一句，一气直下。如杜甫春望：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
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
发散化则字句毫无关联，但意脉相通，如李义山锦瑟（尾联也统一收束了）：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发散法我掌握不了，还是用勾连法。首联下句有飘零，于是我二联上句首先想到的是块垒：胸中块垒盘陀石，承飘零之叹而来，盘陀石就是不平的石头。再由胸中勾连出足底，对出下句成：足底余痕北斗星。
胸中块垒盘陀石，足底余痕北斗星。
上句写胸中郁结之愁闷如一块不平又重的石头，下句写脚下的足迹如北斗星的形状一样弯弯折折。
其实单看这联，上下句相辅相承，心中承石头之重，自然走路不依纹路，要好过成联，只因上句有碍全诗结构之谐，终被弃，稍后再述。
前两联写得很快，写第三联转联的时候，思考了很久，这就是没有先定好命意带来的恶果。转联是对前两联的一个总结与转折，一般来讲此处应由景或事而入情了，乃命意之关键处（当然也有尾联自转自合的，此不通述），写好了转联，尾联自然顺下即可。我当时挣扎的是：是哀怨而结，还是翻然一振呢？按我以前的思路，一般不写哀结的，命意都有振奋或希望，但是最近很写了几首消沉的诗，也是一时境遇之故。倒不是说之前多么得意如今多么沉沦，小有变化是真，也是不假于心罢。
我当时这么琢磨着，最后决定不以哀结，要振起。于是通过上句足迹勾连出了追雁，因为鸿雁是有高远之志的嘛。于是有了：未得扶风追大雁，这就是转折了，然后下句再对前两联总结一下，由不得追大雁勾连出卧闲庭，于是成了：岂耽抱病卧闲庭。
既然选择了振起，通过上句抱病，勾连出题旨伤寒，由上句“怎么能沉迷于称病而闲卧不干事”的意思而直下，于是便有了：伤寒不过鸱张耳。诗写到这，最后一句就好写了，选择也挺多，我最终选择了自警自策：到底浮生绪未宁。意思就是说，伤寒其实只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狐假鸱张），并不能对我产生多大影响，说到底还是心中有事不能安宁啊。
初稿就是这样了：
头亦昏昏面亦青，乾坤颠倒愈飘零。
胸中块垒盘陀石，足底余痕北斗星。
未得扶风追大雁，岂耽抱病卧闲庭。
伤害不过鸱张耳，到底浮生绪未宁。
这时再审全篇发现问题了：第一，二联胸中块垒与尾联浮生之绪重意了。前两联稍有重意问题还不大，但是一旦与尾联重意，则等于天机提前泄露，使得尾联无力，结难深远，损失就大了。第二，首联韵字零与尾联的韵字宁读音相同。关于第二个问题，我也想过尾联用邻韵改绪不平，但不平乃忿忿之色，不合实情，于是将首联改为似幽冥，头昏则眼花，眼花则看东西则晃悠也有，迷糊不清也有，似无不妥（当然我并没病到这个地步，只是情绪的需要）。
对于第一个问题，是整句都砍了，将二联首句改为：手中笔画横塘路（贺铸：凌波不过横塘路），顺带调了下句两字求对仗。
其实当时完全没好的思路，是从下句“足底”倒着勾连“手中“，足底痕勾连XX路这么个思路而来，但是与上句则无关连处，致使一二联处意脉稍有一滞（当然全篇意脉还是较顺的），再来横塘路是凑句而已，虽然横塘路多出现在写忧愁的句子里，但其实是真有这么个地方，这个用典就生硬了（本来我就不提倡用典，是真的一时无词了）。所以这句我自己不满，可能还要改的。
最后就成了：
头亦沉沉面亦青，乾坤颠倒似幽冥。
手中笔画横塘路，足底痕涂北斗星。
未得扶风追大雁，岂耽抱病卧闲庭。
伤寒不过鸱张耳，到底浮生绪未宁。
这就是整首诗的形成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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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11-21 12: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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